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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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子,异物,耻辱,污点。
  像任何一个足够成熟的成年人一样照顾生病的亲人,探望生病的朋友,尝试并持续越过各种各样的门槛,直到不能越过为止,直到在某个地方绊倒为止。
  这也许是时至今日她和戴然仅有的共识。
  7病房,19床,靠墙。转过墙沿儿,视线从大玻璃窗和其他病人与其或平静或焦虑的家属身上不断往回收,直到看见戴然。眼镜放在床头上,换了镜框(当然),但她已经不记得戴然的眼镜度数了;不锈钢的水杯,旁边还有一个钢化玻璃的,里面有聊胜于无(真的吗?)的枸杞。床上的人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短发还是又黑又密,她这才想起自己忘记去担心戴然已经掉光了头发;眼睛依然大,但现在它们望着书,没有望着自己,不知道还亮不亮。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叫戴然的名字。或者应该怎么叫,或者应不应该,或者是不是应该直接走掉,或者——
  戴然把头抬了起来。
  一开始那束光像是十几年前那样子,那种无邪气无思考无准备的投射。她于是以为往下也会是一样的,是转瞬就变得温柔如同融化,是熟悉得令人害怕的甜蜜,又或者——恰如刚刚想起自己忘记去幻想的戴然的放化疗秃顶——是严厉得令人反感、锐利得令人羞愧,然后转瞬又通通收回去只留待自己难过的眼神。
  结果都不是,那道光只是在最开始亮了一下,接着就熄灭了。
  她心里有什么摔碎了,像古旧的暖瓶,一摔,一地亮晶晶的碎片。
  “哦,是你啊,高玲。”
  戴然叫过她无数次——严格地说也数得出来,但超过一定的量也就自然等同于无穷了——从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声音。
  “过来坐。”
  别人给她递过来个刷了白漆、一看就是医院开张的那年一道买的凳子时,她竟然感到一阵局促,她觉得自己应该道谢,但又觉得隔着一点什么于是话说不出口,坐上去时还觉得畏惧,好像是收了不该收的东西:末了人家出去洗水果,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别的病人的家属,种种与此无关,而她毫无准备。
  “我——”话头也没有准备。来的路上全胡思乱想去了。
  “好多好多年不见了啊。”戴然说,人靠在床头,一手背在脑后,显得放松自然,像十几年前一样,仿佛青春还在——但另一只手因为输液,只能放在体侧,滞留针?她还在漫无边际地想,滞留了什么?还是留置针?留置比滞留好在哪里?“那之后,你去哪儿了?”
  “那之后?”她一时不及反应,但戴然对她笑着眨眨眼,她立刻伸手越过十几年的时光把往日断掉的线头捡了起来,“哦,那以后啊,我…….”
  她低下头,几乎想要闭上眼,至于是闭眼去回忆,还是闭眼去躲避密实的记忆的冲击,一时也说不清,“我也就,普普通通,离开那儿,换了个地方。做的基本上还是老事情。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戴然轻声重复,“很专注。”
  “你呢?你——”她想说“你怎么样”,转瞬惊觉自己触到电门,“你后来呢?”
  后来呢,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发展,我们先来补课。
  “我?你是老样子,我也是老样子,最多换的地方比你多吧。你知道我的。”
  是啊她应该知道的戴然的,可谁知道谁呢?她甚至不能说知道和戴然分别不久之后就结识然后结婚的丈夫事到如今是否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如果是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又在哪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是否被暗中偷换了,统统不知道。
  “你后来,结婚了?”戴然问,很直接,她还以为会晚点,或者要自己说出来。
  “嗯。儿子都上小学了。”
  “哦,还挺快的。”
  她心里冒出一点点热的东西,只有一点点,温热的液体,于是她到包里去翻找手机、紧接着便发现手机一直被自己紧紧握在手里,满是汗,“我给你看。”
  手机相册里全是儿子的照片。小的时候、婴儿的时候还剩几张最可爱的留着,用以炫耀展示,剩下的都是近期的,去学钢琴的照片,去练跆拳道的照片,和自己去踏青的——儿子像是丈夫的替代。
  “像你。”戴然说,只是靠着,并没起来,她也没有把手机举得太近,“尤其是眼睛,就是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
  这话是个咒语。曾经在很多个上午唤醒她。戴然总是看着她的眼睛,在她还沉沉睡着的时候欣赏她的容颜、等她醒来的刹那欣赏她的眼睛——至少戴然自己是这么说的。
  是她懒洋洋地问“你在看什么”,而戴然说“你的眼睛”。
  现在想起来依然是动人的。所以才把记忆封存了是吧?
  戴然也有跟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吗?
  一开始的时候,她也相信过两个人不会分开,当两人一道尝试构建最理想的生活的时候,生命的“世纪之初”,怎么可能去准备用来应对的坏结果另一个方案?后来她开始觉得一切正逐步出现歪斜扭曲的迹象时,她一度认为,会背叛会离开会率先走出那一步的应该是戴然——戴然会首先无法忍受,戴然会遇到更好,戴然会发现自己不值得。
  但最终,是自己。
  后来结婚的那天,有一瞬间她想过戴然。她不想找戴然要祝福,她不是个残忍的人,至少不是显豁的残忍。她天然地想,戴然一定会祝福自己的。
  “哦。他叫什么?”戴然用好奇的语气问。
  她说了儿子的名字,扭头看着戴然,戴然笑了笑:“好名字。,你会起的那种名字。”
  “是吗?”她收起手机,想放过这个话题,想问问题,想把一切倒回去,找戴然。倒着走,找到戴然。
  “是啊,以前你就喜欢这种风格。”
  “那你呢?你,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过得…”
  还好吗?原来其实她没有话说。
  “我啊,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也就那样过呗,也工作,也恋爱,也分手。比较不一样的大概就是生病吧。别的没了。”
  别的没了,说这话时的表情戴然的表情是如此熟悉,当年它代表了谎言,如今代表的是拒绝。
  “你现在的病…医生怎么说?”
  “做了几次治疗,效果不太好,手术放化疗什么的,再看吧。”
  戴然在拒绝自己。十几年了自己还吃这一套,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把谁吃得死死的。
  “毕竟万事万物都会有个结果的。我做什么,未必与结果有关,只是我以为有关罢了。如果有关自然会产生影响,如果无关那结果也终将到来,我这里的一切恐怕早就决定好了。”戴然稍稍坐起来一点,“倒是你,你怎么样?你还没跟我说完呢,孩子的爸爸呢?”
  她心里觉得荒凉,像有一阵大风刮过。
  自己原就不是来探病的对吗?自己是来看望临终之人的。是自己在否认。
  “他?他——照片都放在家里,没放手机里。你知道的——”她竟然都已经用起这样的说辞来了,“你知道的”,看来增加的何止是年岁,减少的何止是距离死亡的时间,“父母都喜欢炫耀孩子,炫耀爱人应该是年轻人的事。”
  年轻人的事。她们都不年轻了。
  “不过还好,一切都好。我们也不吵架,教育上也有共识。”不能完全这么说,这不是百分之百的定论,她知道,但她觉得她必须这么说,也许是出于让对方放心,也许是出于让自己安全。
  “是吗?做哪一行的?”戴然微笑着,她此刻才发现戴然脸上的倦容。
  “公务员。”也不完全是事实。
  “哦——那是很好了。小朋友......”戴然垂下眼神,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汇。
  “你呢?这——这可不公平,不能光你问我。”
  戴然立刻看了她一眼,恰好在她觉得自己失言的瞬间。
  “是啊,那你问吧,嗯?”本来戴然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但是现在又有了。这笑容堵得她语塞,像是突然在咽喉处长出一个巨大的肿瘤。
  “我......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去了?”也恋爱,也分手,老一套?她责骂自己不带脑子,然后补充道:“做什么工作了,还是那家公司吗?”
  “不,早换了。咱们——之后第二年我就换了,换了一家,还是外贸。”
  “外贸这十几年倒是发展得很快。”人在江湖十几年,是不是风雨飘摇两说,风雨中的废话一定学了不少。
  “是啊,跑得最多的地方是港口,码头,政府机构。平静。”
  戴然望着她,她知道这个“平静”不是戴然喜欢的那种“平静”。实际上在戴然所喜欢的“平静”中也有波涛,也有翻涌,也可以乘风破浪,海风把帆吹得鼓涨,一路航向拜占庭。这里的“平静”不是那种,这里的平静是一条小河,没有风,没有浪,甚至不划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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