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放下咖啡杯,她对自己摇摇头,不,不是的。其实我知道张蕾也很忙,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要求她,我只觉得自己有亏欠她的既定事实。当年是我要离开这里,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追求更高的职位与收入,追求某种确定性不明的未来承诺。是我亏欠她,从来没有她亏欠我,我哪里来的底气和资格去要求她陪我呢?是我没有陪她。前几年我也不是没有干过一样的事情,我也在她来找我的时候忙于工作一直接电话没有理会她,我不过如今活该。
  现代社会赐予我们的种种活该。
  当初张蕾是怎么想的呢?她有什么感触?也许一会儿等她回来可以和她说一说,问一问,聊一聊,然后……
  然后我们就可以原谅彼此,然后就可以商量一下,往下怎么办。虽然说也没有一个非常确定的安排,辞职和下家或是创业都没有完全确定,但是可以商量一下了,哪怕就当作白日做美梦的放松……
  “好那就这样——”张蕾回来了,“对,就这样,其他的等周一,对,好,再见。”
  高棣望着张蕾的额头,那地方还是一样,没有皱纹,没有汗珠,清白如月。
  “是谁?”她问。
  张蕾正端起自己的冰摩卡啜饮,闻言抛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我是说刚才打电话的。”
  “哦,是老陆。”张蕾说,“他最近有些事儿找我。”
  “老陆啊,”高棣想起那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但总是认真仔细的男子的形象,好久没见了,甚至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一别,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多少年了,“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张蕾说,望着杯子里的奶油,搅动吸管。
  “没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老陆嘛,还是那个样子,他每次咋咋呼呼地来,夸大其词地描述,并不见得真有多大的事。鸡毛蒜皮,安抚就是搞定。”
  高棣听完,点了点头,假装自己已经理解了,实际上并没有。仿佛一个本来已经掌握了一门外语、却因为好久不使用导致水平发生倒退,继而怀疑自己的人——她本来应该听得懂张蕾这一番话的所指的,结果现在故事前编断档太多,怎么也听不懂这谜语了。
  “他现在还是这样吗?只需要安抚。”她说,没有补充从东北同事那里学来的“娘们儿唧唧”,张蕾点了点头,“啊,就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他还开店呢吗?”
  “嗯。”张蕾说。高棣忽然觉得有点在意这个拟声词,但一边在意,一边又告诫自己不应该在意。
  “还是在以前的地方?”
  “不是。嗯......”张蕾好像意识到光回答一个字的不恰当,抬起头来,看着别处,“换了个地方。”
  “换哪儿了?”搁平时,高棣并不能容忍这种挤牙膏,但这是张蕾。她对自己发过誓,要一辈子容忍张蕾。
  “换——其实他都转行了,现在到处都是咖啡店,他那个店早就盘出去了,改卖复古衣服了。咖啡机据说还没丢,放在后备箱到处开车卖咖啡了。”
  高棣想了想那画面,一种强烈的向往与过度理性的遥不可及感在脑海里翻涌,渐渐搅动在一起,像是张蕾的咖啡,里面有冰有咖啡有奶、糖还有奶油。
  “这样也挺好的。”高棣一时觉得自己的词库里都是不可救药的废话,“只要他喜欢。”
  普适的真理说出来没有意思,谁需要你说?张蕾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想起以前他那个样子,真是好笑。”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张蕾的表情,“谁能想到他今天还能这样呢?”
  她看见张蕾的眉头似乎有一点点展开、露出微笑的趋势,便继续道:“那么一个穿皮衣骑摩托喝烧刀子的人,每天会斤斤计较自己的络腮胡子剃得怎么样,会伤春悲秋,真是——”
  张蕾并没有什么要回应的表情,她仿佛以电影慢动作的节奏看见张蕾的表情渐渐放缓,渐渐流向空洞无物,渐渐变成一张白纸,一面水泥墙,一种越来越形容不出来的不存在。
  以前,好几年以前,她总是和张蕾一起去见老陆。老陆有困惑有痛苦的时候,总喜欢找她倾诉。但她只有提供解决方案的能力,缺乏顺杆爬让七尺须眉宣泄情绪的能力,而张蕾有。张蕾一开始是被她带去的,带去见识见识独特的老陆,带去和在张蕾看来有些趣味的老陆聊天;最后变成她只负责带人,负责买单,而张蕾负责安慰,负责让老陆从抑郁变成痛苦、从痛苦变成爆发、再从爆发变成平静,然后就轮到她打扫战场,把解决方案移植到老陆的脑子里。以前是这样。
  以前还是这样:她们送别老陆之后,各自也都陪着喝了点酒,回家会继续聊老陆。她们会笑,会讨论解决方案里说出来了的和没说出来的话,会善意地取笑老陆的种种情态(然后在下一次与老陆见面的时候出卖彼此以制造更多的笑料):有时候是张蕾挑起话头,有时候是她,她总觉得这是张蕾酒量不如她所故,而不是张蕾比她促狭。
  她总是觉得张蕾是这么这么好的人。也许因为张蕾是唯一一个完全认同她的解决方案的人。完全认同,每一个都认同。所以张蕾是如此珍贵。
  “啊,现在看着他,”要么说现在,要么说过去,要么现在就是过去,过去就是现在——不,过去不是,“也算走上正轨了吧?”
  这话本来不应该是疑问句,她只是想要张蕾回应她。
  “嗯,是啊。”张蕾说,“本地第一家呢,别人都跟着他走。开张之后我也去看了看。”
  “怎么样?”
  “挺好的。至少不完全是他的哈雷皮衣审美,也有别的。我还看见一件衬衣不错,你可以穿,就是可能稍微大了一点——”
  “那改天我们也去看看吧?”她心下一喜,话就脱口而出,顺便还期待着张蕾的眉毛会随着这话挑起——不知怎么,也许是等待得太久了,她反常地期待张蕾像年轻时那样说出兴奋的“好啊好啊”。
  也不是说她不喜欢现在成熟知性的张蕾,她当然喜欢,她最喜欢这样的人,无论从任何方面任何社交范围来说,成熟知性的人她最喜欢。但那样的张蕾也可以是属于任何人的,只有那个也许幼稚也许孩子气也许任性的张蕾是属于她的,只属于她的。
  “改天......”张蕾拿起手机,刷开,显然是查看日程——高棣简直憎恨自己可以轻易看出这一点的能力——眼神上下左右的移动,“中午的话不行,不然就晚上吧,只要不加班,但是说不定周一我要开个会......”
  中午不行,明天是周日她们得和另外一群人吃饭,周一的晚上要是开会.......
  汹涌的疲惫从腰椎蔓延上来。休假没时间,那就用加倍的没时间来换取休假,等到真的有空休假,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做,以及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想做和要做形成冲突,只有自己在步步退让,退到墙角,靠着墙壁腰和背还有心还是很累。为什么?怎么就不能让她随意一点?凭什么就是她一直在退?明明无路可退了为什么不是别人让着她一点——
  “这么忙啊。”
  不要想了。说点别的。如果那些快乐不能追逐就追逐点别的。
  “唉。”
  张蕾轻轻的叹气就像羽毛划过她皮肤。曾经有一次,是她侧躺着睡着,而张蕾醒了,怕打扰她没叫醒她,只是轻轻抚摸她的耳廓与颈项。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醒了。但她享受这种真实的温柔。
  “你也累了。”高棣想要伸出右手去抚摸张蕾的左手,只是那双手并没有放下手机。
  “快了,以后就不会这么累了。”于是她说,望向张蕾。张蕾也抬起头来看着她。
  以前她幻想过说这话的场景,要么是一个剪彩一般的时分,要么是一个有满月的夜晚,在成功的当下或者在成功之后,但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场景不对,一个红砖绿叶的咖啡馆,这话就不是咒语了,没有魔法了,只能是一句话了。
  “我想从那边,收拾收拾人脉,稳固一下就离开了。”
  “哦?”
  她的视线从张蕾的双眼移向挑起的眉角,“嗯。是时候回来了。”
  为什么不直视张蕾?为什么不直视一切的源头?
  “你之前也没说......”张蕾道,声音渐渐小下去,好像也并不是在埋怨,但高棣很着急地辩解起来——为什么要着急?她也不知道:“回来也有点累了,不太想说,我也没有太想好,现在想说出来,主要是想...想和你商量一下。”
  细节我也没想好。不,这话不能说。
  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和你说。这个说法也不好。
  我只是为了改变话题,仅此而已。对自己不需要隐瞒。
  “哦。”张蕾脸上浮现一点恍悟的神色,似乎并不打算追问,“这样。”
  不好。
  “因为——”高棣往前坐了一点,“那几个项目实际上也结束了,我们也在过程中完成了就地转化。我可不想留在那边,我在那边,什么都没有。”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