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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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冬初春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白愣愣的并不多暖和。其实旁边也有一张床,没人,不知道是去别的地方了,还是出院了。
  其实她可以睡那里。
  昨晚上一定累坏了吧?医生刚才说,折腾到两点半才回病房。早已少眠的母亲肯定一早又起来了,而汤玉玮大概整夜不敢睡以监测情况,直到现在。
  裴清璋轻轻走过去,在汤玉玮面前蹲下,轻轻把头靠在汤玉玮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如果当初错过,如果当初坚持拒绝,如果当初没有那一次不得已去偷密码本的危险任务,不,追溯到尽头,如果汤玉玮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两个人从未在同一所中学相遇,或者即便相遇了、那天的树下她也没有叫自己,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或许会有多不幸,只知道此刻有多幸运,不用对比,也已经十分幸运。
  她落泪,沾湿了汤玉玮的裤子,汤玉玮这时候终于感知到膝盖上的重量,惊醒,“唔!你来了……”然后惺忪睡眼终于睁开一些,看清了她的脸,“怎么哭了?”
  接着就伸出双手一面拉起她一面起身,一面还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陶静纯怎么样,她一下子破涕为笑,又哭得心酸,只能摇头什么都不说。汤玉玮见她这样子就越发担心,那不加掩饰的担心的表情挂在脸上,嘴上却还在安慰她,哪怕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最近太累了,需要宣泄,所以哭得止不住——只好一把把汤玉玮拉近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着,贴着汤玉玮的耳朵轻声道,“没事,没事……”
  “那你?”
  “我只是……只是看见你,这样子……很心疼。”
  都打湿了她的膝盖了,就把肩膀也打湿吧。
  她们今年都将要满三十一岁,终身伴侣这件事,今生也不作他想了。不作他想,下一步就要考虑如何和母亲说清楚这件事。汤玉玮总是说自己的父母是没有问题的,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不会要求她什么,稍加挣扎一定会同意的,但裴家不一样——然后往往会说一句“从长计议”。
  她当然知道对母亲要从长计议。而且她觉得自从汤玉玮经常出入裴家之后,母亲对于汤玉玮时常表露出一种几乎是阴阳怪气的态度。她曾一度以为那是母亲患病之后的坏脾气,毕竟母亲对自己、对朋友、对可谓忠心耿耿的女佣都是如此。可现在看来,母亲对于汤玉玮恐怕也是另眼相待的,否则何至于汤玉玮一直哄她,她却从不改变?
  汤玉玮从未和自己说过母亲在她看护的时候是否说了更糟糕的话,母亲也不说,活像两个人背地里吵嘴、却合伙瞒着她一个人不知道。就算去问,得到的答案一定是汤玉玮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母亲质问道“怎么可能”,前者把话混过去,后者直接和她吵一架,让你就算觉得她恼羞成怒了,也不能拆穿她。
  是啊从长计议,万一不经计划直接说了,哪里说得不对让母亲病情加重,是万万不行的。可是她真的没有时间想。
  现在也放着吧,放着,让她在汤玉玮的怀抱里、也让汤玉玮在她的怀抱里,多呆一会儿。
  陶静纯一个人站在外面,护士一早被她赶走了,她走路又慢又轻,愣是没有被里面的人发现。里面的人没发现,里面的画面也就自然被她看见了,但她还是站着,静静地,肌肉随着意识渐渐绷紧。
  未几,汤玉玮准备出来,她听见,就往回走了几步、回到楼梯口,再慢慢走过来。果然遇见汤玉玮出来、问好、扶着她,然后是女儿也出来了,也来扶着她。
  她谁也没看,什么也没说。
  然后汤玉玮走了,剩下女儿陪着她,问她昨晚上是怎么回事、现在还难受不难受,她两眼望着医院的白墙,用一贯的平静淡漠的语调描述昨晚自己不明原因的不适。女儿如常劝了自己几句,自己如常只是“嗯嗯”应了两句,女儿便不再说话。
  今晚轮班是谁?
  过了一会儿女儿说,汤玉玮太累了,今晚我留下来陪你。明天都没有事,我们一起陪你。
  她说好的。
  你们一起。
  两顿饭都是家里女佣做的,女儿在医院借个小火炉,小心翼翼地热给她吃。她从厕所出来,专门走过那走廊尽头的小房间看了一眼。看见的是女儿的背影。
  前两年,还是可怜女儿为主。想着女儿辛苦挣钱养家,要照顾家里的所有开支,要开源节流,要把这个家维持下去,嘴上不说,或者说的只是别的,其实心里是可怜的,是心疼的,甚至是惋惜的——因为女儿已经如此辛苦,所以不再催促,不像之前。而且虽然和女儿吵架,但实际上认同女儿说的那些话,的确战乱年代不是找女婿的好时候,太乱,太糟,来不及细细分辨。
  唯一的宝贝女儿的终身大事,当然要一再小心,一再保证,一击即中,一次成功!再也不能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进入失败的婚姻,不能,失败的婚姻就等于失败的人生,太危险了,坚决不能。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女儿的余生不能再这样辛苦了,必须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才能彻底摆脱这种命运。
  如果一开始不是裴中衍,或者说裴中衍是个可靠的人,至少是个遗老家族里能干的那一种,也许就不会这样,女儿就不会这样辛苦,女儿会拥有和自己本该拥有的一样的命运——终身有依靠。
  人不能一直茕茕孑立。看看自己,这就是下场。
  甚至,如果女儿不是这样辛苦,自己也不可能这样舒服。
  女儿不认同这些话。
  有时候回忆往昔,发现和这对父女乃至和早已作古的父母,自己都从未学会如何说心底话。要么不说,要么那样说,不能这样说。从来不能。有石头塞在口里。
  如果有人说自己笨嘴笨舌自己绝不承认。外人大概也不会觉得。只有父母和丈夫女儿会这样觉得,因为自己不会和父母说话,所以和丈夫女儿也不会说。
  夜里,灯火管制,早早地就暗下来了。女儿照顾她吃完饭,就在彻底看不见之前抓紧时间做翻译。她把女儿当作晚餐的那个大饼捂在被子里保温。等女儿忙完,黑暗中她把大饼拿出来给女儿,什么也没有说。
  女儿今年三十一岁。三十一岁。自己已经五十五了。五十岁不是不惑之年嘛?以为自己没有疑惑了,结果疑惑却越来越大。自己病了,很不好治,甚至是肯定治不好了,女儿怎么办?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这样害怕留女儿一个人在世上,如果失去自己,裴家和陶家剩下的那些亲戚是“无胜于聊”,女儿就是孤苦伶仃,只存一人的孤儿。
  不,不能那样。必须抓紧时间。可是抓紧时间,抓紧——今天怎么会这样?
  所以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汤玉玮之所以频繁出入自己家,女儿有时候在她那里夜宿不归,都是因为这个?这个——这个——就像打牌的时候说的那些旧上海的磨镜党!磨镜党!
  她本来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佛珠,想到这里竟突然一阵头晕,双手捂额,向后倒去。吓得裴清璋立刻叫来了护士,又是检查,又是喝水,又是呼喊,黑暗中一片混乱。
  许久之后,医生护士确定她没事了,让她好好休息,这才离去。又剩下女儿在此,问她,妈妈,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女儿的声音很温柔。
  其实女儿对自己很好。虽然就是在婚姻大事上对自己忤逆不从,但抛开这一点,女儿总是为自己好。当丈夫不可靠之后,是女儿主动站起来支撑着自己,而不是自己给她遮风避雨。
  就像女儿还小的时候,有一次自己不知为何兴起,亲手给女儿做菜,结果因为洗菜不仔细,女儿吃着吃着嚼到一颗石子,几乎崩了牙。
  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儿,只能看见黑暗中依稀的轮廓。
  以前想哭的时候,很容易落泪。此刻想哭,却哭不出来。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渐渐看见一张疲倦的、像自己也像丈夫的脸。
  女儿有时候觉得做母亲的自己对她太残酷——不说,但那个意思就是——自己也明白,自己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女儿理解自己的苦心然后认同自己的做法,她总是不听啊!现在自己仿佛能倒过来理解了,发现有时自己像女儿而女儿像自己,不听、不服从、不理解,拒不接受。
  尤其是生病之后。
  生病了,也许治不好了。
  “清璋。”
  “妈妈?”
  “你……”
  应该怎么说?不能直说。甚至不能想,一想黑暗就会从外面蔓延到你心里。
  “汤小姐回去了?”
  “妈妈,我上午就和你说了,今天晚上我陪你,让她休息休息。”
  “哦……你对她,倒是很好。”
  女儿没有立刻回答,她也没有因此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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