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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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望之沉默片刻,淡然道:“你可以回去了。”
  李承恩怔住,他不明白自己有没有完成陆沉交托的任务,但是又不敢开口询问。
  萧望之虎目中精光乍现,悠然道:“回去告诉伱家小少爷,他的好意老夫心领了。”
  李承恩心中凛然,不敢多言。
  待其退下之后,萧望之凝望着角落里那棵古树,缓缓道:“裴邃是从何时开始怀疑那个宁理?”
  黄显峰轻声答道:“四十七天之前,即张溪身份败露前九日。”
  萧望之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让裴邃知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也能猜到北边那些杂碎的阴谋,比他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差不了多少,你说他会不会半夜惊醒扇自己几个耳光?”
  黄显峰笑道:“极有可能。”
  萧望之道:“这个小家伙心思不浅,信不过苏云青倒也罢了,居然能想到给老夫卖个好。”
  黄显峰颔首道:“大都督,容下官放肆一句,在对待织经司的态度上,那位陆家小公子与您不谋而合呢。苏检校的忠心没有问题,只是对待麾下部属过于信任了些,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萧望之沉吟道:“不必干涉织经司内部事务,老夫没精力和秦正打擂台。至于盘龙关一应安排,暂时依旧对织经司保密,以免走漏消息。”
  黄显峰应下。
  萧望之敛去脸上淡淡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亲自去一趟盘龙关,让裴邃打起精神来,北边既然要玩诈降,他就得尽到地主之谊。倘若他连请君入瓮都做不好,老夫会让他再去东海府刷半年的马。”
  黄显峰正色道:“下官领命。”
  他告退之后,萧望之这才看向沉思中的萧闳,继续最初的话题:“你所谋之策过于粗糙,再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瞒天过海,让伪燕军方跟着我们的节奏行事。”
  萧闳将陆沉二字丢出脑海,继续应对这场严苛的考校。
  ……
  盘龙关西北方向,齐燕接壤处有一片长三十余里宽七十余里的无人区,算是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里曾是两国交兵的主战场,七八年过去后已经很难寻觅到当年铁与血的痕迹,唯见青山郁郁葱葱,春风穿林而过。
  一处幽静的山间谷地上,两拨人马分别从南北而来,小心翼翼地互相靠近。
  南面三十余骑,为首者正是盘龙军掌团都尉宁理,奉都指挥使裴邃军令北上接洽。
  “可是宁都尉当面?”北面二十余骑之中一人开口说道。
  宁理拱手道:“正是。”
  那人亦在马上行礼道:“在下李固,奉家主之命前来相见。”
  两人离开各自带来的部属,策马向东缓行,剩下数十骑既好奇又戒备地打量着对方。
  他们已经知道此行的任务,主要是为李固口中的家主南投做好前期准备,只不过所有人都想不到两位头领此刻在谈论何事。
  李固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后方的人群,压低声音说道:“王大人再三斟酌,最后决定让一百余人随家主南投。”
  宁理皱眉道:“我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不超过三十,仅凭这点人手想要夺关难度太大。”
  李固叹道:“不能再多了。此事关系重大,王大人要协调军方和景朝铁骑,还要防备南边织经司的耳目。你也清楚南面秦正的手腕,织经司在他的统御下日渐壮大,不知往北边洒了多少钉子。王大人为保万无一失,经过半年的甄别才挑出这些人。”
  宁理沉默良久,缓缓道:“必须要有顶尖高手,杀不死裴邃一切休提。”
  李固颔首应下。
  在两人暗中商议细节、数十骑在原地安静等待的同时,东面一座数百丈的山上,林间有十余人如卧虎一般耐心且冷静地盯着谷地上的动静。
  这群人浑身散发着剽悍的草莽气息,尽皆膀大腰圆身躯魁梧,精光内蕴的双眼不经意间显露出他们高深的武艺。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群昂藏大汉的核心却是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
  从体态上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位女子,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覆在脸上,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眸。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说道:“大小姐,看来帮主说的没错,李玄安投奔南朝多半没安好心。如今瞧着南边似乎没有发现异常,我等要不要向他们发出警告?”
  女子语调淡漠,不见波澜:“南朝君臣偏安一隅醉心权争,看不见北地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提醒他们作甚?真若是这般做了,反倒会被他们疑神疑鬼,往后也会横生事端,平白耽误爹爹的大计。”
  中年男人迟疑道:“大小姐之意,我等坐视不管?”
  女子凝眸道:“李玄安杀良冒功,手上沾满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这几年若非他躲在军城之内,不知有多少人要取他首级。如今不论他是真心投奔南朝,还是另有所图,只要他接近这片荒野之地,于我们而言便只有一个选择——”
  她顿了一顿,冷冷地道:“杀之而后快。”
  第13章 【诱饵】
  “十余年来,能在织经司衙门过得如此惬意悠闲,你应该是第一人。”
  苏云青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毕竟现在陆沉的活动范围已经从厢房扩大数倍。
  虽说无论他去什么地方,身边都跟着苏云青安排的高手,但至少人身自由没有受到太严重的禁锢。
  厢房内的陈设也已换了一遍,还有陆通让人送来的数十本各类书卷,以及崭新的生活用品。
  当然,陆通为了让苏云青通融,将织经司广陵衙门从上到下打点了一番,花出去的银子着实不少——对于家底极其厚实的陆家而言,这些银子无足轻重,陆通甚至想给陆沉送来两名丫鬟伺候起居,最后还是陆沉主动拒绝。
  他怕苏云青着恼,织经司是特务衙门又不是青楼花馆。
  这几天苏云青极少过来,如今顾勇的身份引起他的怀疑,孙宇也已交到他的手里,两条线正在隐秘地追查。
  以苏云青的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直接拿下顾勇,但是他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通过这两条线找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再尽可能多地挖出北燕的细作,这才是一个间谍头子应该具备的判断力。
  “大人请坐。”
  陆沉面带微笑,走到桌边为其斟茶。
  苏云青扫了一眼窗边大案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便能看到陆沉阅读的痕迹。
  他没有在上面留下批注,只是在某些句子上简单地划线标注。
  苏云青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句上,念道:“兵乱日久,民废耕农,内外苦饥,人多相食,道路断绝……”
  他将书页合上,封面上是《陈书》二字。
  “你喜欢读史?”他扭头问道。
  陆沉顾左右而言他:“现在市面上的话本小说皆是才子佳人之流,看得多了难免乏味,还是这些书更能打发时间。”
  苏云青微微一笑,将书卷放回去,随后走到桌边坐下,悠悠道:“你们陆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是令尊对伱的期许应该很高。其实看看这些史书也不错,至少可以知道当年大齐太祖皇帝的不世之功。”
  陆沉对这句话颇为认同。
  两百年前,天下大乱,军阀割据,杀伐不断。
  六十年暗无天日,九千里生灵涂炭。
  一个又一个短命的王朝如走马灯般轮换,后汉、后梁、南陈、后晋、后周等等,长不过三四十年,短则是六七载,你方唱罢我登场,眨眼间风云变幻。
  方才苏云青拿起的《陈书》就是记载其中南陈的十九年短暂国祚。
  直到大齐太祖皇帝李仲景横空出世,扫平天下群雄从而玉宇澄清,于一百四十余年前定都河洛,又花去十余年时间彻底剿灭天南地北的割据势力,还黎民苍生一个安稳的人间。
  百余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曾经的风流皆被雨打风吹去,天下又有混乱之趋势。
  苏云青似有所感,又叹道:“当年若非那场变故,或许局势也不会如斯艰难。”
  陆沉下意识以为他指的是元康之变,其实这也是他很困惑的问题。
  十三年前,即先帝朝元康十一年,大齐虽然内忧外患民生凋敝,但仍然有着足够的底蕴以及士大夫的支持,否则皇七子李端也无法在江南统合势力登基为帝。
  虽说陆沉对历史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知道类似的庞大王朝至少还能坚持数十年,何至于京城失陷皇帝殒命?
  他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景朝军力果真有那么强大,河洛城毫无守城之力?”
  苏云青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元康十一年城破人亡只是果,往前四年的变故才是因。”
  陆沉恭敬地道:“请大人赐教。”
  苏云青便道:“元康七年,北方三国突破泾河防线,第一次兵临河洛城下。当时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并非双方武备悬殊,而是统领泾河防线的大帅杨光远被下狱问斩,边军士气涣散无心作战。北方联军包围河洛之后,先帝又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应对。”
  他稍稍停顿,斟酌道:“先帝或许是过于焦急,为了尽快解决京城之危,便割让北方几座重镇,又在景朝的逼迫下将沙州七部派来的勤王土兵葬送。如是种种,才酿成四年后的恶果。”
  陆沉眉头微皱,轻声道:“也就是说,四年后景朝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以极短的时间再度包围河洛,但是这一次勤王诸军肯定顾虑重重,谁都不愿成为第二个沙州七部。”
  “不说这些旧事了。”
  苏云青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谈得太深入,话锋一转道:“你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晚辈相信大人很快就能还陆家一个清白。”陆沉拍了一记马屁,见对方不为所动,便试探性地问道:“莫非织经司的进展不太顺利?”
  苏云青道:“我的人已经注意到顾勇的些许破绽,只是眼下看来还不够,打草惊蛇殊为不智。他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我身边能力很强的下属之一,对于织经司的行事风格极为熟悉,为人亦称得上谨小慎微,故而只能徐徐图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沉,继续说道:“至于那个孙宇,织经司略施手段便竹筒倒豆子悉数招认,问题在于他只是这个阴谋最下层的执行者,一直是伪燕细作找他,他并无主动联系对方的方式。虽说织经司已经根据他的描述绘制人像,且已经在出城各处道路布置人手,但广陵居民数十万,想要找到那些细作没那么容易。”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但是大人肯定有应对之策。”
  苏云青微笑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这句话便有了考校的意味,陆沉虽不知对方的真实意图,却也没有一味藏拙,平静地说道:“晚辈之见,或许可以将孙宇放在明处。毕竟伪燕细作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消除隐患的最佳方式是让他变成死人。对于大人来说,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应是一潭死水,只要对方有所动作,以织经司的手段自然可以一路追索。”
  “诱饵么?不错。”
  苏云青颔首称许,又道:“不过今天来找你,倒和此事无关,而是我心中有几事不解。”
  陆沉镇定地道:“大人请说。”
  苏云青挑眉道:“你能想到将孙宇藏起来,这确是一步好棋,起码可以让自己不那么被动。只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顾勇究竟想从陆家商队里找到什么证据?这份栽赃的证据是何时藏进商队里的?如今它又去了何处?”
  这一连三个问题没那么好回答。
  诚然,陆沉始终对苏云青抱有戒心,对方又怎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陆沉没有多想,坦然道:“证据藏在晚辈的马车隔层中,是一封伪燕细作写就、带着伪燕察事厅公文印鉴的密信,晚辈在发现之后便将其毁掉。”
  苏云青定定地看着他,沉吟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初见那日你说过,商队在经过盘龙关时已经被守军搜检过。这般说来,守军并未找到这封密信?”
  陆沉面不改色地说道:“是的。”
  苏云青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追问,放缓语气道:“我会让人带着孙宇去陆宅左近招摇过市,应该不用太久便可还你自由。”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垂首道:“多谢大人。”
  便在这时,一名玄衣人走了进来,来到近前禀道:“大人。”
  苏云青看了一眼陆沉,淡淡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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