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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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落座之后,李承恩谨慎地说道:“少爷的气色看起来还好。”
  那日他遵照陆沉的命令提前带着孙宇离开,躲藏在北边一座小镇内,然后再让人回广陵打探情况。
  得知陆通与商队众人平安回府,李承恩稍稍宽心,只是陆沉却被苏步青带回织经司衙门,因而这几天他备受煎熬。
  在陆宅附近等候消息的同伴昨日带回一道命令,说是陆沉让他来织经司衙门相见,李承恩立刻意识到事情出现了转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为其斟茶,微笑道:“你有没有去见过老爷?”
  两人目光交错,李承恩登时心领神会,这里是织经司的地盘,谁也不知那些密探会有怎样的手段,任何话一旦出口都有可能被对方听去。
  他出身草莽阅历丰富,为人又非常机警,当即接过话头说道:“老爷身体还好,唯独担心少爷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特地嘱咐小人问少爷需要何物,老爷会让人送过来。”
  陆沉抬手伸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字,同时略显无奈地说道:“老爷或许忘了,我今年已经十九岁,足以照顾好自己,这又不是当初……”
  他口中追忆往昔,桌面上则缓缓现出五个字:那封信还在?
  李承恩点头回应。
  陆沉在五河县客栈里写信的时候,只是察觉到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有古怪,便将当日的一应细节和自己的怀疑记录下来。
  他对李承恩的吩咐是设法求见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告诉对方盘龙关内部存在问题。
  虽说彼时他还没有洞悉阴谋的全貌,可当危机迫近、陆通被扣在府衙内、一切看起来像是织经司欲陷害陆家,他只希望这件事能引起萧望之的兴趣。
  一旦边军插手、萧望之想见到陆沉当面询问,织经司也必须让步,那么他就有见招拆招的机会。
  时过境迁,如今陆沉掌握着更加详细的信息,接下来要做的不止是引起萧望之的兴趣,而是要送给对方一份礼物。
  李承恩有样学样,在桌上写道:然后?
  陆沉回道:你去来安府求见萧望之,告诉他宁理勾连北燕细作,近段时间盘龙关肯定有变。另外,织经司不可尽信。
  李承恩继续问道:他若不信?
  陆沉写道:将信交给他,再请他查一查盘龙关的动静。若守军近来有关系到北燕的决议,或许就是北燕的阴谋。
  李承恩心中凛然,继而升起浓浓的敬意,再度问道:此事能否告知老爷?
  陆沉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在李承恩期盼的目光中回道:可以。
  两人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则一直掰扯着陈年旧事,大多是陆沉少年时期的趣闻。
  这间厢房旁边的房间内,两名玄衣人对面而坐,其中一人将耳朵贴在听瓮旁,忍不住皱眉低声道:“尽是些啰里啰嗦的废话。”
  同伴正要询问,他忽然神色微变道:“稍等。”
  厢房内,陆沉取来一块帕子将桌面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终于进入正题道:“织经司的苏检校为人清正目光如炬,他已经看出这件事的蹊跷。你将孙宇交给织经司,待苏检校查明原委后,此事便可完结。”
  李承恩起身应道:“是,少爷。”
  临行前,他恳切地说道:“请少爷顾惜自身,万万珍重。”
  陆沉颔首道:“好。”
  片刻过后,苏步青收到玄衣下属的详细禀报,沉吟道:“你亲自走一趟,带人将孙宇捉来,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搞清楚那些胁迫他的人的身份。按照以前的路数,顺藤摸瓜将潜藏的伪燕细作逼出来。”
  下属领命而去。
  苏步青脑海中浮现陆沉年轻的面庞,不禁喃喃自语道:“是个人才。”
  ……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绵绵春雨接连数日,放晴之后天空呈现出澄澈的蔚蓝色,城内的空气仿佛变得格外清新,大街小巷上重现平时繁华热闹的景象。
  午后,位于西城的画月楼迎来一位略显疲惫的老熟客。
  此人便是织经司察事顾勇,他径直登上幽静无人的二楼,在熟悉的临窗位置入座,两名心腹则如往常一般坐在楼梯入口附近的桌边。
  这家酒楼创立于十多年前,在广陵城内不算最顶尖的那一拨,只因一道拿手菜“五味杏酪鹅”而颇有名气,此间花销倒也不算便宜。
  顾勇虽然只是一名察事,但能在织经司内混个一官半职都不会手头紧缺。他没有寻花问柳的爱好,空闲时会来画月楼点几道菜,自斟自饮聊以消遣。
  这里的掌柜与伙计皆与其相识,根本不需要询问就知道如何安排。
  约莫一炷香过后,一名伙计端着托盘走到近前,其上就有那道五味杏酪鹅。
  顾勇低声道:“陆家商队里没有那封信,陆沉也没有惊慌逃走,你们的谋划像是一个笑话。”
  伙计神色平静地帮他布菜,徐徐道:“当时我也反对过,因为一个阴谋若是环节太多便意味着风险大增,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然而……在上面看来陆家并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顾勇闻言轻叹一声。
  伙计继续说道:“按照最初的设想,陆沉年轻稚嫩,在盘龙关被敲打一番后肯定心有余悸。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再火上浇油,陆沉应该会选择潜逃。这时候你出现收尾,从商队中查到密信,陆家便再也无法洗清嫌疑。”
  顾勇微微皱眉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所有的谋划都乱套了。”
  伙计帮他斟酒,轻声说道:“的确有些乱,但还没到自乱阵脚的地步,陆家本就只是一个引子,我们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现在上面想确认,苏步青对此案是什么看法?”
  顾勇沉吟道:“他让我全权负责这桩案子,继续彻查陆家。我知道他在我身边安排了人,因此这些天一直在用心查,避免引起他的怀疑。只不过,他不允许我对陆家父子动用手段,因而便僵在此处。”
  伙计思忖片刻,缓缓道:“其实当初上面选择栽赃陆家,不只是为了将苏步青以及淮州官面人物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府,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
  顾勇心中一震,遽然抬起头来。
  伙计点头道:“陆通与薛怀义的关系藏得不够深,本来预计是在你钉死陆家的罪名之后,薛怀义肯定会出面为陆家说项。苏步青在没有证据的时候不会得罪薛怀义,但只要证据确凿,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勇此刻已经反应过来,喃喃道:“也就是说,图谋边关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更要通过这件事挑起苏步青和薛怀义的冲突,继而引发南朝中枢的争斗?”
  薛怀义便是那位薛神医的本名,虽说他本人只以医术闻名于世,但他的侄子薛南亭却是南齐当朝右相。
  织经司作为直属天子的特权衙门,历来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却又拥有极大的权柄,以左右二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自然早就心生厌憎。
  只不过这些年南齐要面对北边的强大压力,再加上天子对织经司有过约束,因此大体上还能相安无事。
  倘若这次苏步青统领的淮州司将薛怀义得罪到底,这桩官司的影响必然会蔓延到南齐朝堂之上。
  顾勇不知不觉间变得呼吸急促,因为他已经想到下一步的动作,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产生许多难以估量的变化……
  伙计缓缓道:“你追随苏步青已经七年,到今日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要将薛怀义拉下水,必须对陆家动手。”
  顾勇道:“苏步青很谨慎,而且我总觉得他将陆通放回去有些古怪。这个时候强行拷问陆沉,我担心会让苏步青察觉到蛛丝马迹。”
  伙计收拾着托盘,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不必将事情做绝,可以留着陆沉的命。只要将他变成废人,陆通必然会发疯,薛怀义也无法置身事外。至于苏步青那边,你是体恤上官的忠耿之人,他若不保住你又如何统领淮州司上千密探?”
  顾勇挑眉望着窗外,半城景色尽收眼底。
  他端起酒盏,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面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意。
  第12章 【四方云动】
  淮州北部,从西到东分别是宝应府、来安府和东海府,三府大约呈品字形。
  宝应府的西北面就是盘龙关,这座雄关控扼着前往北燕京畿地区的必经之道。
  位于中间的来安府向北突出直面北燕,因而淮州大都督府设在此地,方便就近指挥北方防线。
  大都督府并非一些人想象中富丽堂皇的模样,反而布局颇为紧凑,尤其是前院各属官的值房挤在一起,经常出现喧嚣吵闹人声鼎沸的盛况。
  后宅一处简朴的庭院内,一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坐在石桌旁,双眼微闭听着旁边站立的年轻人汇报军情。
  其人身材魁梧,虽是坐着亦如龙盘虎踞气势煊赫,尤其是一双虎目之上的眉峰好似钢刀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他便是淮州大都督萧望之,时年四十七岁,执掌十万雄兵坐镇江北,与驻防江南的靖州大都督厉天润齐名,是让北燕乃至景朝极为头疼的当世名将。
  年轻人名叫萧闳,乃是萧望之的次子。
  他今年二十四岁,身段颀长挺拔不群,一望便知是行伍之中的精锐,但是站在萧望之身边便被掩盖了所有光彩。
  “……父帅,末将赞成裴将军的分析,所以我军可以利用伪燕想要偷袭盘龙关的心理,诱使对方将兵力集中于西北方向,届时我军精锐可北上涌泉关,弥补四年前的遗憾。”萧闳沉稳地说道。
  萧望之不置可否,右手轻轻敲着桌面。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随即便见大都督府司马黄显峰走进庭院,来到跟前行礼道:“见过大都督。”
  萧望之睁开双眼,淡淡问道:“何事?”
  黄显峰的神色略显古怪,恭敬地说道:“府外有一年轻人求见大都督,他说自己是广陵府陆家商号的护院,此来有关系到边军安危的紧急军情呈上。”
  萧望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萧闳微微皱眉道:“黄司马,父帅军务何其繁忙,这种异想天开之辈岂会有——”
  萧望之抬手截断他的话头,然后对黄显峰说道:“继续。”
  黄显峰躬身道:“是。下官本来想将其打发走,但此人提到了盘龙关。下官问其具体何事,他却坚持要见到大都督才肯说。”
  萧望之沉吟道:“带他来。”
  黄显峰应道:“是。”
  约莫半炷香过后,黄显峰领着一人进入庭院,正是依照陆沉嘱咐赶到来安府的李承恩。
  他进来后当先注意到坐在石桌旁的男人,第一次见到这等大人物,他紧张到不由自主地咽着唾沫,甚至忘记自己应该上前见礼。
  萧望之微微抬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关系边军安危的紧急情报呈上?”
  李承恩被他洪亮的声音一惊,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行礼道:“草民李承恩,是广陵府陆家商号护院,参见大都督!”
  萧望之摆摆手道:“说正事。”
  李承恩不敢迟疑,回道:“草民受陆家少爷陆沉之托前来,将盘龙军掌团都尉宁理涉嫌勾连伪燕细作一事禀报大都督。”
  旁边站着的那名年轻人皱了皱眉头。
  萧望之平静地问道:“可有证据?”
  李承恩便将陆家商队从进入盘龙关,一直到抵达广陵城郊时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其中夹杂着出发前陆沉关于此事的分析。
  一席话说下来,他只感觉口干舌燥。
  萧望之转头看向黄显峰问道:“前段时间织经司有送来一份密报?”
  黄显峰答道:“回大都督,确有此事。淮州检校苏云青于二月中旬在泰兴府抓获伪燕细作,又查出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通敌叛国,其人在临死前吐露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的内奸,织经司正在追查。”
  他看了一眼李承恩,又道:“苏检校还说,张溪供认广陵陆家负责帮伪燕细作传递消息。”
  萧望之眼中闪过一抹奇特的神采,对惴惴不安的李承恩说道:“你家那位小少爷认为,张溪的口供是在陷害陆家,目的是为了保护另外那个内奸宁理?他还有没有其他说辞?”
  李承恩从未体会过这样强烈的压迫感,不禁轻咬一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首答道:“回大都督,我家少爷提到张溪是以死间之术布局,试图将您和织经司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陆家身上。伪燕此举意在边关,盘龙关或有危险,而且织经司中可能也有伪燕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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