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归 第33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孔征眉骨微隆,唇边扬着三分笑意,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司空参尉倒是性情中人。”
  太妃忧心忡忡,唯恐萧潭的罪名被坐实,忙向身旁的婆子耳语两句,让她去把凌之嫣带出来,一面又向孔征解释:“这都是误会,是司空家的女眷身体不适,所以留在了王府的客房安歇,一定是哪个不会传话的下人没把话说清楚,引出这等误会。”
  司空珉立刻驳斥道:“太妃的谎话可真是张口就来,既然我家女眷身体不适,敢问太妃可请了大夫过来?”
  一句话便将太妃问得语塞。
  孔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再细瞧萧潭的神色,心内顿时明了,主人家设宴,岂有留客人家的女眷过夜的道理?女客再怎么身体不适,主人家为了避嫌也不该如此行事。
  弄清了其中的蹊跷后,孔征转而向萧潭笑道:“殿下可是一家之主,对此事是否知情呢?”
  萧潭知道难逃一劫,又不屑于像司空珉那样为达目的耍尽心机,心一横干脆理直气壮道:“本王自然知情,人是本王要留下的,与太妃无关。”
  他想着,若是朝廷要问罪,这样至少能将太妃摘出去不连累她,但是他这番解释,显然是在暗指太妃方才说得全是谎话了。
  太妃自知萧潭理亏在先,又有司空珉在一旁咄咄逼人,今晚在孔征面前再怎么编也圆不下去,但是听萧潭这样口无遮拦承认了一切,不禁黯然合眸。太妃本就大病初愈,如今一颗心像被利爪撕扯着,搅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奉命去找凌之嫣的那婆子心直口快,一回到正院便心急嚷嚷着:“不好了,朝廷派来了巡抚大人,正在为难殿下和太妃。”
  王府一帮奴仆适才已听说司空珉带兵包围了王府,如今又听说朝廷来了巡抚大人,而萧潭和太妃此刻又都不在眼前,立刻慌乱起来。又联想到近来太妃得病、萧潭受伤,分明是大厦将倾之兆。
  不知哪个胆子小的小厮吓得没了主意,随口道了一句:“莫非是要抄家不成?”
  真要抄家可不是闹着玩的,此言一出,众人作鸟兽散,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有的整理行李家当,有的准备干粮盘缠,纷纷想赶在抄家前逃离王府。
  那婆子到底上了年纪见过世面的,心急归心急,但也知道萧潭又没犯大错,何至于抄家?便嫌弃他们大惊小怪:“你们这是干什么?大晚上的能跑去哪里?”
  没人理会她的话,这婆子索性不再废口舌,意图用自己的行动向他们证明不会抄家,于是绕开混乱的主院,仍去萧潭卧房内寻凌之嫣。
  凌之嫣已留意到王府乱成一片,见外间的侍女匆匆打包行李,不明所以,嘈杂声间或听到“抄家”二字,心跳突突,想着巡抚大人莫非已赶来了?这么快就闹到要抄家的程度?
  各屋奴仆起初还只顾收拾各自的行李,然而其中不乏有人动了趁乱打劫的心,将值钱的玉石摆件收入囊中,有人开了个头,自然引起更多人效仿,众人唯恐吃亏,最后竟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不管怎样,此地不宜久留,凌之嫣只好带着夜明珠离开萧潭的卧房,沿着一条小径向王府前院走去,不管是萧潭还是司空珉在门外,她都不至于独自面对眼前的混乱。
  那婆子奉太妃的命去寻凌之嫣,自然寻了个空。
  门外,孔征顺着萧潭的话问道:“殿下是承认司空参尉方才的话了?”
  萧潭若亲口承认了,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太妃强撑着一口气,想到方才在那间花房外看到凌之嫣时,隐隐还看到了夜明珠的光亮。
  太妃急中生智,抓着萧潭的胳膊问道:“是不是那个女人偷了王府的夜明珠,所以你才扣留了她?你不要马虎,快跟孔大人解释清楚。”
  凌之嫣离王府大门还有一射之地,走得有些气喘,听到太妃的声音,忙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借着门外炬火,她能瞧见萧潭的背影,微微塌陷着。
  看来巡抚大人已经在审问了,太妃的说辞,也是萧潭刚才对凌之嫣提过的,眼下这个关头,他可以污蔑她偷了王府的夜明珠,那他今晚把她扣留在王府的事便能解释清楚。
  只是那样的话,她也许就身败名裂了。
  司空珉也竖起耳朵听着,萧潭迟迟不吭声,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太妃心力交瘁的出气声和炬火的毕剥声。
  不知为何,凌之嫣有强烈预感,知道萧潭不会那样做。
  不知过了多久,萧潭沉沉的声音灌入夜色:“不是,是我见色起意,想用夜明珠诱骗她从了我,她没有偷夜明珠。”
  太妃胸中气血翻涌,回天无力,她身为母亲,自问多年来为萧潭操碎了心,然而萧潭却一再同她作对,从前任性也就罢了,今晚当着朝廷巡抚的面,关乎到整个詹阳王府的存亡,他竟然还要不知死活地维护凌之嫣。
  生死有命,母子二人的富贵尊荣算是走到头了,太妃抚着心口,最后一口气彻底没上来,两行清泪绝望落下,然而她始终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行将踏错,终究被这口气生生堵死。
  潇湘城的月光让太妃回想起遥远的京城,冰凉而耀眼,太妃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际,颤巍巍倒在地上,此生所有的荣辱和希冀都散入沉沉夜色,世间再无一丝痕迹。
  第37章 不要碰我 为什么不躲开?
  萧潭听到身后动静, 下意识偏头一瞧,见太妃倒地不起,脸上挂着泪痕, 十指像干枯的树枝了无生气地摊开着。萧潭猛然抽搐一下, 慌张不安地俯身搀她起来,一面失声痛呼道:“母妃?母妃?娘!”
  今晚陷入死局,他是做好打算放弃詹阳王的身份, 可是他从未想过让母妃也搭进去。原本他还预计着, 就算离开这座王府,凭他们这些年的经营,至少可以让母妃颐养天年。
  上一次患了那么严重的中风,母妃都挺过来了, 这次也会没事的吧?须臾之间,萧潭脑海中过了许多往事, 想哭又担心母妃待会醒过来之后骂他没出息。
  凌之嫣停在前院一角, 见萧潭话音刚落太妃便猝然倒地,不由得僵在当场。太妃身上最后那口怨气仿佛击中了她,让她浑身被刺骨的寒意包裹, 冻得浑身发抖,也跟着险些倒地,好在近处摆着一张梨花木花架,凌之嫣连忙伸手撑住。
  场面旋即失控,孔征拉住一个执炬火的小卒命他立刻去请大夫,随后来到太妃跟前, 仔细翻了翻她合上的眼眶。
  司空珉有片刻的恍神,略微一想,最终置身事外。他跨进王府的门去寻凌之嫣, 很快瞥见前院花架旁的人影晃动,大感意外地向她奔来。
  “吓坏了吧?”司空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凌之嫣关心道,脸上还有着大功告成的欣然,“没事了,我们回去。”
  凌之嫣瑟缩着动弹不得,听力和视力都有短暂的失灵,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太妃拖到阴间去了,认出面前的人是司空珉时,眼底顿时蒙上一层浓稠的厉色与恨意。
  人家的娘死了,你竟能说出“没事了”?
  她还想对他说,“你不要碰我。”
  可她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舌头动不了,话也说不出一句,只剩眼睫还能动,任由司空珉将她横抱起来。
  司空珉带凌之嫣穿过王府正门,孔征在叹息,萧潭扑在地上噙泪喊娘,但是太妃不会有任何回应了。从萧潭身旁经过时,司空珉没有停留。
  凌之嫣两腮登时有热泪滚落,她泪眼模糊地望向萧潭,指尖轻颤着想对他伸出手。
  司空珉继续往前走,身影在炬火映照中投下森森阴影,落在萧潭跟前。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将萧潭提住,他含泪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原本眼前隔着阴翳,在那一瞬却又恰如其分跟凌之嫣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和她想要抬起来的手,萧潭脑后响起嗡嗡声,心里焦急喊了一声“不要走……”,他想阻止司空珉带走凌之嫣,却眼睁睁看着凌之嫣的手消失在王府门外的夜色中。
  几乎是在同一刹那,萧潭忍痛放下太妃,跌跌撞撞起身去追,司空珉行动迅速,已经抱着凌之嫣进了马车,萧潭终究迟了,司空珉将车门关上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孔征一言未发,将所有的事默默看在眼里,刚弄清的事再度让人困惑起来。方才萧潭宁可承担被削藩的风险,也不肯听从太妃的唆使指认司空珉的女眷偷了王府的夜明珠,这岂是一个见色起意的轻浮之人能做到的?
  他发觉此事另有他尚未参破的隐情,尤其司空珉抱走那女子时,那女子的目光紧紧盯着萧潭,两人之间分明情意不浅,为何会变成如今局面呢?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远去,前所未有的悲痛和仇恨如狂风般卷起,萧潭颓唐地瘫倒了下去,今夜是所有的噩运一齐降临了,但他还没有被压垮。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人明明还萎顿着,心底的怒火已经自行起誓了:从今往后,只要他萧潭还活在世上,就绝对不会放过司空珉。
  ***
  司空珉将狐裘盖在凌之嫣身上,犹觉不足,又拥着她不住地念叨着:“你还觉得冷吗?有没有好些?”
  马车走在路上的嘚嘚声像是在为今晚的胜利助兴,他没有注意到凌之嫣的目光比冬夜寒霜更冷几分。
  也不知极力挣扎了多久,内心呼喊了无数遍的“你不要碰我”终于凝聚成凌之嫣唇边的一句话,她嘴唇翕动,一字一顿地对他念出这几个字。
  司空珉怔怔地缩了缩身,难以置信地低眸瞧她,随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耐心关怀道:“这是怎么了?”
  凌之嫣手脚仍僵硬着不能使力,不过言语已能表达怒意,她现在心绪很乱,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先从今晚刚发生的事说起。
  “王府的人让我去看皮影戏的时候,你明明可以阻止的,只要我当时没离开席间,就不会独自见到萧潭。你不是不了解他,你早就算到他今晚一定会纠缠我,你根本就是在利用我让萧潭上钩,进而落入你的圈套,让巡抚大人亲眼看到萧潭都做了什么,是这样吧?”
  因为身体太虚弱,凌之嫣本该愤怒的声音略显喑哑,听起来像受了委屈的柔弱女子在诉苦。
  司空珉听出来了,她一面是认为自己利用她,一面替萧潭鸣不平。
  被凌之嫣这样质问,司空珉也没有否认,小心应对道:“是,我是故意让萧潭被巡抚大人抓住把柄,但我绝不是想利用你,如果我能选的话,我根本不希望你跟他见面。“
  凌之嫣双眼无神,惨然一笑。一开始接到王府的请帖时,司空珉是不愿赴宴的,是在她的要求下才来的。她自作聪明地想跟萧潭当面了断,结果却把他害成这样……
  司空珉见她不说话了,掩饰着自己刚刚扳倒萧潭的得意,感叹着安抚她道:“王府今晚发生的事,也超出我的意料,不过朝廷从来没有放弃过削藩的打算,你无需内疚,这一切是迟早的事。”
  “那你之前做的事呢?”凌之嫣冷不丁问道。
  司空珉当场变了脸色,目光闪躲道:“你太累了,我们改日再说吧。”
  说罢,抬手为凌之嫣掖了掖滑落的狐裘。
  “你不要碰我。”凌之嫣再度扬声嚷道,铁了心要问清所有的事,“萧潭在外面受重伤的时候,派了人回来传话,我却毫不知情,如果今晚不是他亲口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下去了?阿莲又是知道了你什么秘密,才会变成哑巴?你为了掩盖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还想让多少人遭殃?”
  司空珉无从狡辩,气息浑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后,索性不再遮掩,如果坦白能换来谅解,他愿意对凌之嫣坦白。
  他喉间滚动两下,一片赤诚道:“你以前的侍女竹影来过,我有所顾虑,所以跟她说你已经去了京城。至于阿莲,她接连触犯我的大忌,我已经一再忍耐,我担心她继续在你面前嚼舌根,所以……”他一边说,一边留神凌之嫣的反应。
  凌之嫣眼神空洞,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开始碎裂,她和司空珉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感情已经化成一地落红,随风离去,又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湖底,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少顷,凌之嫣又迟钝地了牵了牵唇——司空珉还骗竹影说她去了京城,难怪刘寅今晚跟她说话时是那样的神情,难怪司空珉后来再去骗萧潭时,说得毫不生硬。
  她讪笑:“你真是手段了得,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司空珉长长地吁了一声,不得不谈起那些深埋的心事:“萧潭受伤的事,我是不该瞒你,你也可以说我手段不光彩,可是当时对我来说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我知道,你但凡得知他一点儿音信,你都会坚持等他回来,那样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我想赢得你的心,我甚至都不敢有片刻的犹豫,一旦我犹豫了,找回自己的良知,这个机会就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
  凌之嫣偏过头去:“你的谎话太多,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司空珉的心颤了一下,他真心实意解释了这么多,她怎么能毫不在意他的苦衷。
  他压低声音反问她:“那如果你是我呢,你会怎么做?我自己心爱的女人就住在我的府上,我却要处处避开她,我还要替别的男人传话给她,眼睁睁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占有,你了解那是什么滋味吗?”
  凌之嫣羞愧垂头,无地自容。
  司空珉心里还忍了一件让他难堪至极的事,那天凌之嫣将醒未醒时,在他身下竟然念着萧潭,她当时脱口而出的那声“殿下?”,深深刺痛了他。
  马车停驻,又回到了司空府。
  凌之嫣忽然又开始发抖,一个晚上风云变幻,内心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到头来自己竟然什么都没能改变,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她抓着狐裘摇头:“我不要跟你回去,我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
  顾婆和芬儿已经迎了出来,司空珉面露难色,覆上她的手道:“太晚了,我们先进屋,你想去别的地方,咱们明日再赶路,好不好?”
  凌之嫣微微一愣,赶路?她能去哪里?
  回凌家?从司空府到凌家的路该怎么走,她根本都不知道。
  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司空珉抱着她从马车上走下来。顾婆和芬儿都察觉到凌之嫣有些反常,疑惑地互望了一眼。
  司空珉吩咐顾婆和芬儿不用跟来,自己将凌之嫣送回主屋,照顾她睡下。
  案台的蜡烛已经燃了许久,凌之嫣躺在床上,眼睛对着帐顶,蓦然却回想起王府门前亮起的炬火。
  太妃就倒在炬火照耀着的地方,但是当时那片地却是黑色的。
  司空珉了无睡意,自己虽然赢了萧潭,但是凌之嫣从王府出来之后,对自己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他左思右想,心里只剩苦闷,守在榻边忍不住对凌之嫣低语:“这些日子我待你如何,我的心意和付出,你难道一丁点儿都感受不到吗?”
  凌之嫣神色木然地没有回应。
  司空珉偏转过脸,自顾自道:“不瞒你说,就算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
  凌之嫣的手动了一下,然后捂住耳朵背过身去:“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司空珉无可奈何,起身走出主屋来到屋外,从外面将门带上。
  今晚发生太多的事,月亮却还是岿然悬在天幕,司空珉望月沉思,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回想了一遍。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