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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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日升月落,唯有松涛与鸦鸣为伴,极致的静默反倒压服了人心的焦躁。一家人的怨怼渐渐被这枯寂抚平,化作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但这死水般的平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先是过往的商队变得行色匆匆,货驮少了,马匹却多了。
  随即,连平日里会捎些日用杂物前来、顺道扯扯闲天的陵户老吏,也面露惊惶,压低了声音说京城四门盘查骤然森严,夜里常有大队兵马调动的沉闷声响。
  一日,几名怒马骑士如旋风般驰至陵园外围。他们并不入内,只勒马立于高坡,远远眺望,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如鹰。其中一人甚至策马靠近陵园入口,丢给守门老卒一小锭银子,询问的却不是陵事,而是近日可见大规模军队过往。
  徐渭远远斜睨,知道那些骑士乃是探马,却不知那探马隶属何方。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烽火将至的气息。京郊的百姓虽不敢妄议,但那紧闭的门户、匆匆收摊的市集,无不透出人心惶惶。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徐渭立于陵园高处的石阶上,望着远处官道上扬起的、不同寻常的尘土,鼻腔里仿佛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这与当初李卓起势前,那种惶然与死寂交织出的窒息之气,有何差别?
  他枯寂的心猛地一缩。
  此刻,是又有人要起势了!
  起势之人,除了宁王,还会有谁?
  徐渭心中纷乱如麻,他知道,自己或该睁睁眼、喘□□人之气,动一动手脚了……
  恰在此时,一个风雨交加、夜色如墨的晚上,连巡夜的陵户都躲回了屋中。几名身披油衣、蹄包厚布的陌生骑士,如鬼魅般悄然而至,叩响了徐家院门。
  为首者并未多言,只向惊疑不定的徐渭出示了一枚半面虎符与一封小信,徐渭瞳孔一颤,瞬间明了。
  宁王的人,来了。
  宁王与菀菀,未曾放弃徐家……尽管徐家当初狠心绝情地放弃了菀菀!
  卢氏浑身颤抖地抢过那封小信,展开一看,只见上头画了一枝小小珠钗。那是菀菀十三岁那年,自己带她到集市上,由她自己挑中的一枚珠花。菀菀极是喜欢,一直戴着那小珠钗,直到她扮作个少年,离家上京。
  卢氏一口气堵于心间,哽咽着说出声:“菀菀,阿娘……对不住你……”随即便要嚎啕大哭。围在一旁的徐渭与徐晚庭也跟着心伤愧疚,直欲随之哀哭。徐晚庭那通房阿楚仍那般乖巧,拿了帕子在一旁不停地替人拭泪。
  那骑士首领不得不硬着心肠上前制止:“徐公,夫人,徐公子,此刻绝非悲声之时!禁军巡哨片刻即过,一丝响动都可能前功尽弃,请务必忍耐!”
  三人互看几眼,忙点头噤声。
  首领又说:“卑职奉王爷之命,特来接应徐公及家眷前往安全之所。战事或将起,京畿即刻便为险地,王爷有处经营多年的据点远离京畿,几位这便收拾收拾,随卑职去罢。”
  几名骑士行动迅疾如风,在他们的协助下,徐家几人只来得及收拾少许贴身细软与最重要的文书。随即,他们被迅速披上黑色斗篷,扶上备好的快马,如同被夜色吞噬一般,悄无声息地离此而去。
  风雨声掩盖了一切动静。
  次日清晨,雨歇风住,陵园依旧死寂。唯有徐渭居住的那处小院门户洞开,内里空无一人,仿佛这一家罪臣,已被昨夜的狂风骤雨彻底从人间抹去。
  ……
  元熙元年秋,宁王从北疆重镇朔方城起兵,檄文如雪片般传遍天下。他将“囚禁忠良妻父,以妇孺挟制功臣”列为首罪,让全军将士皆知主帅家人性命悬于昏君之手;更再次质询崔璞构陷王妃而朝廷姑息之举。一时间,征北军同仇敌忾,“清君侧,救忠臣”的正义之战就此打响。
  宁王更精准地抓住了李琼俊即位以来最大的失政:为修建西内苑与通天台,加征“宫室捐”,此税课及砖瓦木石,令百姓修屋无料、商贾营生困顿,地方官为凑足税额更是焦头烂额。宁王麾下文人据此编成童谣,街头巷尾悄然传唱:“元熙元熙,宫殿齐天;拆我梁木,修他仙台!”
  虽元熙帝李琼俊于京师多般酬军,更以裂土封侯之诺联合河东、陇西世家,欲扼守关隘。然宁王坐拥白骨峡金矿,财势滔天。他不仅将安插四方之暗桩悉数唤醒,更以重金开路,策反边将、囤积粮草、精炼军备。
  更致命的是,宁王的身世又一次引发天下哗然。宁王李贽早已以“血鸦郎将”之名威震边疆、战功赫赫,得到先皇李卓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倚重。反观太子李琼俊,居储位多年却庸碌无为,毫无建树。
  强烈的对比之下,一个念头在朝野与民间疯狂滋长:倘若早知宁王身负皇长子血脉,以他的文韬武略与不世军功,这太子之位,岂会旁落?先皇临终前的认子与正名,在世人眼中,无异于一场迟来的拨乱反正。
  如今,血脉赋予的大义名分,与他凭借金矿积累的雄厚财力双剑合璧,瞬间点燃了燎原之势。宁王在北方振臂一呼,各方势力云集响应,不仅因利而动,更是顺应了那份深植于人心的“正统”所向。
  战局遂呈碾压之态。不过三、四个月,隆冬时节,宁王已在中原偃城、河东潼水、京畿屏障居贺关三方战场获绝对胜利。
  元熙帝败局已成。
  天下归心,尽皆归于宁王,只待最后一击。
  第168章 少女皇后
  帝京城下, 宁王大军压境。旌旗猎猎,数万甲兵肃然无声。
  未等攻城,紧闭的宫门却于黎明时分缓缓自内开启。
  元熙帝李琼俊未着龙袍, 仅穿素服, 与林太后一同走出, 身后跟着长公主李襄儿、以及被去冠的福王李诀与其母陈太妃。
  昨夜骤雪, 压断了紫宸殿宫苑内的几树红梅, 若在往日,宫人早已抢着去维护,生怕第二日被皇帝看见了斥责。此时, 那红梅塌伏在地, 落红与雪泥混得寥落一片, 随即又被簌簌而落的雪片覆盖得不见了痕迹。
  殿内宫灯摇曳,林太后疲惫而冷峻的言语, 一字一句击打在李琼俊心间。
  “皇帝,你还在指望城外那些兵马么?”林太后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语音却似早已麻木。“你麾下之军,看似庞大,实则各怀鬼胎。陇西军欲保自身,河东军坐观成败,即便侥幸胜了,他们下一步便是持功要挟, 这江山,你坐得稳吗?”
  她走近一步, 目光如刀地看向李琼俊:
  “再看宁王之军,那是他从北疆血火中淬炼出的铁旅,上下同心, 唯他马首是瞻。你看看传来的战报:偃城三日即破,潼水守将献关,连拱卫京师的居贺关都望风而降……这些,仅是母后所知晓的。可李贽所经营的,又何止明面上的兵马?”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彻骨寒意:
  “他在各地州府埋下的暗桩,他不知从何时便在编织的钱银网络,还有那些虽已调任四方、却仍对他誓死效忠的旧部……这些盘根错节的力量,已将这个帝国渗透到何种地步……这些,都是母后连想都不曾……也不敢去细想的啊……”
  “皇帝,”她死死盯住李琼俊苍白的脸,“这些,你又可清楚么?这仗,还有一丝胜算么?”
  李琼俊垂首枯坐,无能反驳,只听他母后的语气已转为沉痛:
  “先皇在位不足三载,根基未稳便仓促传位于你。可你呢?登基以来,内政不修,威信未立。反观宁王,战功赫赫,更手握‘正统’名分。你可知,连宫内侍从议论起几位皇子,言语间都尽是对他的钦佩?这朝野人心,早已不在你身上了。”
  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失望:
  “最让我痛心的是,你诸多鲁莽决策,竟试图瞒我!你打压宁王,当真全是为了江山?不过是因为那徐家女子、如今的宁王妃!你为了一个心中根本无你的女子,逼反了最能征善战的兄长,将江山社稷置于险地。你的心思格局,令我失望透顶……我如何还能期待你……成一代明君?”
  林太后说到此处,颓然委顿,良久,她决绝言道:“如今,你只剩投降一途。宁王并非嗜杀之人,我会与你妹妹襄儿长公主一同出面,向他请命。这是为你,为我们家族,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
  晨曦微露,白雪皑皑之下的帝都,沉重的正阳门在宁王大军面前缓缓洞开。
  朔风卷着碎雪,在宫门前空旷的广场上呼啸而过。李琼俊一列人众,衣衫单薄地跪立于冰冷的雪地之中。
  因了林太后的坚持,几人皆素衣相迎,未着厚衫重袍,以示请罪之诚。此刻,这几名天潢贵胄,在砭骨的寒意里已冻得面色青白,瑟瑟发抖,昔日荣华被这漫天风雪涤荡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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