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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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滴血珠从他唇角渗出,沿着先前的血迹, 滑到他玉白的下颌处,无声滑落……
  裴暄之缓缓睁开眼, 神色漠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置身的暗室,而后面无表情地略一挥袖,将六枚玉币尽皆收入袖中。
  袖中飞出一张黄符绕着他飞旋了几圈,携起一缕清风, 涤尽衣上血色。
  急于求成, 必受其累。
  他一夜之间连吞数个玉币内强魂, 此时神魂之内未能消尽强魂余念, 各方撕扯, 动荡难平。
  唇角的血又一股一股漫了出来。
  他能觉察到有一缕残念疯狂吞噬着他神魂内的一切。
  随着唇角的血越涌越多,残念与其他强魂的厮杀越来越激烈。
  一些往昔碎片似流光映雪一般一丝一丝明彻心间。
  幽州、陆家、长安、赴北、天堑、哭灵刃、先生、玄降、天下诸地、天衍宗、父亲、千岁子……
  还有……颜浣月……
  记忆是最好的针匠,飞针走线地将前后两个他织补在一起, 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他将记忆藏进玉币之中,就知道自己会猜到这个可能,寻回记忆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 他的神魂合一,吞噬尽那些玉币中的强魂残念之后,尚未顾得上暗自庆祝自己神魂之力大增,便立即追忆起时候在哪一个月夜独自呆在不坠湖边。
  他眉目低垂,看着衣上不断晕染开来的血迹,一边用素帕擦拭着唇边血,一边竭力回忆。
  他身体不太好,刚刚到天衍宗时,有时行久辄累,还要借轮椅助行,因此甚少在夜间出行。
  不坠湖他只在白日里路过过几次,那里水地阴寒,湖下又镇着寒冰灵脉,若非必要,他根本不会在夜间前去。
  事实是,他根本从未在夜里去过不坠湖,更不要说什么月夜。
  她是在搪塞妖仙……
  裴暄之带着一身血彻底仰躺在玉台之上,心里的那股岩浆般的热切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泚啦”一声,冒出更加灼热的白烟来。
  夫人拿夫君当借口搪塞一个无礼轻薄之辈算什么?只能说明她聪慧冷静。
  这就够了……
  可为何要这样揣测她是在搪塞呢?也或许,她真的在月夜不坠湖边见到过一个人,以为那是他,是以记了许久。
  虽是别人,但她心里以为的是他,想见到的也是他,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重要吗?
  他染血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意。
  答案就是这样,关于这件往事,只有她知道,是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他自己也不行。
  裴暄之静静地躺在玉台上,看着上空的法阵,神魂之内的一切动荡都彻底平息了下来。
  于是无尽的寂寥与思念像厚重的阴霾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欲将他淹死其中,让他难以喘息。
  他抽出袖中那张灵力衰微的黄符,躺在玉台上仰头看着它犹豫了许久。
  听着暗室角落里的更漏声,滴滴答答,估摸着天色将明,他才轻轻将一滴血弹了上去。
  黄符霎时间泛起了血色光晕。
  拂晓之时,颜浣月才睁开眼没一会儿,正躺着床上计划着今日离开汀南的路线。
  因那晚梦见他在雪原里冻得嘴唇发白,她为此生了寻传闻中的辟寒珠的思量。
  她此前打听过辟寒珠的消息,此物原为极北苦寒冰海中离火所炼,本就稀少,甚少流通,又因而今极北为大片区域为魔族所占,她也没得到什么有人买卖此物的确切消息。
  或许只能乘舟北渡到魔族区域之外寻到冰海离火才可炼化一颗送他,有北地阵法加持,除非阵法松动,否则去极北的人也不算稀少。
  如今大夏将尽,若是他在冷秋寒冬出关,也能好过一些,不至于适应不好又染风寒。
  那就等交了任务,若照惯例在十月行入门大典,倒或许有时间去一趟。
  袖中的藏宝囊微微了一下。
  她的神识探进去,取出了那张灵力衰微的符纸,讶异道:“你……”
  裴暄之唇角滴血,却只意态闲适地看着黄符声音沙哑道:“浣月姐姐,真是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他在玉币里藏了许久,当真是好久未见过她。
  颜浣月起身捧着符纸打趣道:“不巧,记性不好,忘了,阁下哪位?”
  符纸那边沉默片刻,听着她细微的忍笑声,裴暄之便从心底充盈起一阵满足,似乎有一只船桨飞快地在心海中搅来搅去胡乱折腾。
  与她有关的事,或者想起她这个人,就是会令他莫名其妙感到喜悦,更何况还是这般与他说笑的时候。
  原本因为上当受骗强行吞食剩余强魂,寻到自己记忆而受的重伤,得知真相后心里多少还存有的那些委屈,这会儿也全然记不起来了。
  虽然身体被神魂反噬受了重伤,可是神魂却强了啊,这何尝不是受她激励的缘故?否则他怎么知道自己可以吞下那么多修为浑厚的强魂残念?
  他抬手揩了揩唇角的血迹,唇角也忍不住扬了扬,才轻声说道:“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姓裴,讳暄之,原是您当日首肯成婚的夫婿,盖因体弱身卑闭关调养,这段时日未能跟随左右,心中难安。”
  颜浣月被他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逗的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哦,原来是暄之呀,想起来了,你也有你的难处嘛,不必在意,这符纸灵力衰微,你有何要事……”
  他清清淡淡地说道:“你我夫妻许久不见,与你闲谈就是要事。”
  颜浣月估摸着这张符不怎么长的寿命,便随他心意,没再勉强,与他闲谈道:“你身体如今好些了吗?”
  裴暄之低低嗯了一声,一缕血丝漫出唇角,原先想说许多话,可这会儿又想不起一个字,只依着她的话反问道:“你呢?”
  颜浣月说道:“我在汀南问世,还算顺利。”
  顺利是指受了重伤,自剖肚腹,又坠尸海吗?
  裴暄之听着滴答滴答的更漏声和自己的血漫过玉台滴落在地的声音,默了默,道:“没受伤吧?”
  颜浣月下意识回道:“一点轻伤,已经好了。”
  怎么这符还能坚持这么久?颜浣月有些疑惑。
  裴暄之继续说道:“你受伤了我都无从得知,我近日就要出关……”
  颜浣月笑意顿收,蹙眉道:“掌门真人没说话,你少给我想前功尽弃的事儿,原先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吗?”
  颜浣月说着又有些心虚,当时他得知闭关时间太长不肯闭关,被掌门真人下了法诀不能动弹。
  她就是对着这么一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对自身处境无能为力的少年说让他好好闭关休养之类的话的,也不算是商量好的。
  裴暄之玉白的长指轻轻揩掉唇边血,又以温凉的手背轻轻拭了拭泛红的眼睛,冷笑道:
  “趁我什么都不记得,连传声符都不肯多给几张,你哄我那一下已然是前事了,姐姐指望扔一根骨头让狗啃一辈子?”
  颜浣月微微一怔,想来是说她趁他动不了亲了他一下的事儿。
  那是她看着他当时恼怒得眼尾泛红却动弹不得,看起来都透着玉白干净的香意,才莫名其妙想亲的来着。
  她亲那一下只为了满足那一瞬间袭来的私心,好像也没来得及想什么哄人的事儿,原来他是这么以为的?
  还有,只给一张传声符就是怕他分心。
  话说回来……怎么这符还不灭?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让人窝火?
  她捏着符纸低声说道:“你这小混账,你闭关本是你自己的事,又不是为了我来着,为了性命这点儿孤单都不肯受,又来寻我耍什么赖?”
  裴暄之怔怔地看着符纸,有什么映着烛光从他眼尾淌进鬓发中,他握着符纸在昏黄的光线里低头,“我想见你,现在就想。”
  颜浣月看着黄符上的赤色朱砂,心里不由自主地描画起他的模样,低声说道:
  “你若不好好闭关休养,掌门真人不会轻易前功尽弃放你出来,到时就算我也十分想见你,也是没有办法的……这符,怎么有些奇怪?”
  奇怪?
  当然。
  燃血以继只为听她言语二三,似这般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糊涂犯蠢失去理智到令人摇头的举动,他如何肯被她知晓?
  掌中黄符忽地腾起一团火,颜浣月心道这黄符偏长的寿数到底还没到离谱的程度,赶忙诀将那团火抛到空中。
  眨眼间,承载沟通符篆的黄符便化作黑灰纷纷飘落在地。
  裴暄之轻轻拢住掌心燃烧的火符,火灼钻心的痛意与满心愉悦一同漫向四肢百骸,滴滴答答的泪水落在火上,呲呲啦啦升起一缕妖异邪烟。
  他才肯定方才不是做梦,是以在疼痛中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愉快,这珍贵的符灰要好好收藏起来。
  若几十几百年后她不认,也好拿出来证明她也曾想见他。
  小花猫趴在房梁上,看着那支烛火忽忽悠悠,时而将尽,时而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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