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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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病房门,陈昀哲很陌生地瞥了她一眼,好像是进了个隔壁床亲属,而后埋下头,继续手里的数独游戏。
  正常,这几年照镜子,杨楠时常认不出自己。
  -
  和所有骨折病人一样,陈昀哲的左边小腿打了一圈石膏,绷带扎得像个木乃伊。好歹看起来气色不错,杨楠矗在他床边:“听说你跳楼了?”
  陈昀哲抬起眼,后知后觉地打量她:“你是?”
  “杨楠。”
  “哦。”陈昀哲笔尖停顿,“你变了。”
  杨楠弯弯嘴角,“比如说?”
  “头发。”
  杨楠解开盘在颅顶紧绷绷的黑发,曾经本科四年她都染着一头亮粉:“我没和你说过吗,我上岸了老家税务局。”
  “说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去。”
  这人,情商真的很低。
  杨楠笑得更深。今天走得匆忙,身上还是制服,黑发高高扎起,一个按标准化流程生产的窗口员工理应如此。
  在冷气极低的livehouse里,穿热裤背心那种肚脐发凉的感觉,早就忘了。
  她说:“你也沦落了啊,陈昀哲。”
  “我沦落了?”
  “我看到新闻了。”
  “……”陈昀哲仰起眼,思索一阵,往数独格子里填上一个9,“哦。原来我沦落了。——今天只有你来看沦落的我吗。”
  九乘九的锯齿数独,就快填满了。杨楠说:“就我。另外两个没空。”
  “哦。他们结婚了?”
  “早分手了。毕业就分了,女的想留上海,男的想回老家。”
  “就因为这个?”陈昀哲露了个不能理解的表情。
  陈昀哲这人不仅情商低,多大了还活得不通世务。杨楠有点想笑:“有什么不能理解的。男的不想掏空全家家底,就为了在上海买一间老破小。女的想留沪做上海人,不想嫁到男方的省城老家。说白了,是经济实力不匹配对方的消费观念。现在不分,谈彩礼的时候也得分。”
  陈昀哲轻轻哦了一声,显然还没理解。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那你呢,又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我?”杨楠愕然,“现在这样?怎样?现在这样挺好的。”
  “你不是想留在上海吗。”
  “是啊。我是想留沪。可是春招秋招,我只收到月薪八九千的牛马offer,八九千在上海只能算勉强饿不死。拿税务局的编制回家,我吃住零成本,每年都能攒一大笔钱。”
  “你是不是有个男朋友…”
  “他富二代,没错。但为了留在上海和他谈恋爱,像是把我自己卖了。”
  “……”
  杨楠长舒一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杨楠你也变得无聊透顶。我只能说,我现在才理解许定。”
  “许定?”陈昀哲偏过脸,“谁。”
  “呵呵。你把他忘啦?”
  “嗯。”
  “以前隔壁那个追你追得死去活来的娃娃脸学长。”
  “不记得了。”
  杨楠举起那樽木匣子:“不管你真忘假忘,我要把这东西给你。”
  “这什么。”
  “两年前,许定出国前寄存在我这的东西。”
  她把木匣推进小桌台深处,“我已经两年没许定消息了。听说他公司破产了,还听说他被列入失信名单,这些都不一定是真的,但这个盒子,确实是他亲手给我的。现在我把他给你。”
  “给我做什么。”
  “我要搬家了,没地方给他保管。反正东西我放这,你要不要都随你。”
  “……哦。”
  “行了,你这样我也不指望你请我吃饭,东西带到,我走了。”
  “哦。再见。”
  杨楠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了,最关键的还没问,你为什么跳楼。”
  陈昀哲不知何时已经抱上了他的木匣子,“没跳楼。我只是站在那里。”
  “你站在天台边缘。”
  “我在找冬季三角。”
  “找什么?”
  “参宿四、天狼星、南河三。”
  “……那你为什么跳下去。”
  “既然气垫都铺好了,我就想试试跳楼的感觉。”
  杨楠沉默半晌:“陈昀哲,你是不是从来没把我当朋友。”
  “?”
  “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呢。”杨楠笑着,“新闻都写了,你在游戏里写了一个夹带私货的代码,被玩家发现,项目组要把你裁了。你为了进这个项目退了直博,这下被裁对你打击太大,你心情郁闷,才走上了天台。”
  陈昀哲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高材生跳楼,实在耸人听闻。由于陈昀哲学历和大厂的话题性,事情发生后,各大社媒纷纷下笔撰写“深度报道”。很快,诸如《一个985毕业生决定去死》、《985毕业生,困在大厂程序里》、《放弃直博后,他遭遇大厂裁员》等新闻学魅力标题闪耀互联网。
  不过杨楠不知道,陈昀哲自始至终拒绝接受任何采访,所以记者们只能,也[只是]通过深挖其履历背景,揣测其跳楼原因。
  美其名曰非虚构式写作……
  “陈昀哲,我真的很羡慕你。我看了新闻才知道,你爸妈都是科学院教授,物理和空间领域的专家。国家给饭,他们什么都不要考虑,专注科研就行。但你不是,好好的直博不读你荒诞啊,又有哪个正常人会在工作项目里夹带私货啊,你再不醒醒,真的要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自我,都已经被社会磨蚀,陈昀哲你凭什么独善其身。
  杨楠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说的,已经涌到了唇边。她转身过去:“还有,你真的对不起许定。他给我们四个造了一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的美梦,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连你一句实话都没得到。”
  杨楠走了。
  陈昀哲抱着那樽精巧别致的木匣子,食指勾起精致小锁,数字密码锁,三位数,凭直觉拨弄转盘,咔一声,解锁。
  密码是笨笨到不能再笨笨的“520”。
  三个月后,义乌乐莎工艺品有限公司来了位不速之客。铁皮大门被银行贴了封条,牛皮纸已经泛黄,只剩留了个保安看护。保安看着那青年抱着个木匣子在大门口徘徊了整整一上午,越看越鬼祟,就出去问,“谁啊,哪来的?”
  青年说:“来找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会交代陈昀哲的心路历程…
  少男少女的生长痛,藏着一些细节,杨楠潜意识其实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并不满意,听说陈昀哲也被困住,甚至跳楼,她心情很轻快。
  杨楠是被现实规训、向稳定妥协的群体,许定则是清醒认知到了社会规则,但仍然努力挣脱……此刻的陈昀哲也是迷茫的,但跳楼事件是否真像新闻说的那样呢……
  第25章 香味的月亮搓揉那个面包-25
  乐莎家居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破产的,具体保安老吴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这几年,义乌倒下的外贸厂子,能从国际商贸城排队绕到江湾。市场逐渐饱和,行业竞争越来越大,贸易壁垒层层加码,十几年前都在喊的地球村成了屁话。而疫情算是最后一根稻草,骆驼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
  “现在外贸越来越不好做了。”
  老吴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向青年,对方双手抱骨灰盒似的抱着个木盒子,摇了头。再递过去,那双手还是悬在半空,没接。
  青年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但看着是个体面人,衬衫干净,帆布鞋没沾多少灰尘,其实不像来讨债的。老吴是看他在门外停了一个上午,才心软拉开侧门,让他进来看看乐莎家居的遗址。
  老吴自己叼了支烟:“十几年前风口上是头猪都能起飞,现在不行了,十家厂子死八家,能喘口气的都算命硬。”
  “哦。那乐莎就是命薄。”
  “还行吧,好歹活了十几年。”
  青年用目光扫过车间,每扇铁门都贴着封条,满地是淤积的尘埃与木屑,有几块方方正正的地块,灰层很薄,像用橡皮擦过,“以前这里放的机器呢?”
  “你说那些设备啊。”老吴吐了口烟圈,“我要是跟你说,这老板卖了机器,把钱全发了工资才跑路,你信不?”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老板人蠢!都准备跑路了,把那钱留着自己揣兜里跑国外吃香喝辣不好?咱们这地方,多少老板卷了工资就没影,就他蠢。”
  “那年冬天,特别冷,车间水管子都冻裂了,冰碴子全往天上喷。天天有人堵在门口催债,老板那台保时捷被人砸穿了,没玻璃,只能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声音哗啦啦地响。”
  “实在撑不住,他就把那些德国进口的机器拆了,一台台往外卖。钱一到手就往工资卡上打,连做保洁的都没落下。” 老吴咂咂嘴,烟蒂在鞋底碾灭,“说白了,还是年轻,不懂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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