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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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人就像是上好的火腿,买的时候是条生猪腿,固然是好猪,但不适宜立刻吃,必须要上点盐腌制之后再风干再发霉再风干,历经时光才好吃。卫纬这么说,说完了她就笑,回嘴说猪腿应该就适合做火腿,谁也没听过整个的猪腿立刻就吃了的。卫纬笑着要争猪蹄也是猪腿的一部分,又自嘲是企图用局部取代整体,她就在一边笑,只是笑,笑着吃掉下一片沾着酸奶油的墨西哥玉米片,笑着喝下又一口Mojito。
  她还让卫纬给自己表演过传统的龙舌兰喝法呢。
  是啊,卫纬是好的玩伴。和卫纬出去玩,一路上得到照顾,一路上有人安排,一路上有人说笑不无聊。她也曾一度好奇卫纬平时是什么样子,直到后来见过,直到后来卫纬越来越忙,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去卫纬的城市——终于鼓起勇气,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见到卫纬原来是那样忙。原来卫纬在旅途中变现出来的三头六臂,或者——换种MBA的西方商科的说法吧——多任务处理,都是工作技能的一小部分,雕虫小技,小菜一碟,是卫纬把自己的能力放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的一种延伸。
  那次卫纬收留她(对,是收留,卫纬说的时候是笑着,是打引号的“收留”,而她的版本里没有引号,她没法加上去,拒绝承认事实)在自家,趁着故意空出来也不处理工作的周末,和她一起游玩,给她做一日三餐,温顺得就像一只——
  也许那时候就该觉得不对了。那时卫纬对自己太好了,自己不需要——不,自己不值得她对自己那么好。这样的交易不等价,所以卫纬一定别有所图。
  唐俐喝完咖啡,去洗杯子。洗着洗着担心许久不曾洗的仔细,残留的咖啡渍氧化成致癌物,于是想找到刷子来刷。转身又忘记自己买的刷子放在了哪里,一时情急,只好转身回到餐桌上抽来抽纸,抽纸过于吸水,一张不够,又一张,再多抽点,又多了……
  末了,草草洗完,也不好说洗干净没有,深棕色的杯壁原先就是因为这一点被买来的。她把杯子挂在杯架上,望着那滴滴答答、淋漓不尽的水,感到一阵怨恨和反感。虽然说不清对象是什么——三十四五,一切都可以是模糊的,只要你想——但这感觉足够她转身立刻离开此地。
  回到房间,拿起电脑,妄图处理工作。奈何咖啡未起效,工作也远不如当初那么忙了,她看了两眼便拿起手机刷开屏幕。这现代人的恶习,一下子就把她带回到卫纬的留言。
  一整晚过去也没谁找自己,和卫纬的对话还停留在最上面。
  卫纬说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她隔了三分钟之后回答,想想。
  这话没头没尾甚至没有主语,就像个梦。
  凌晨她喝了口水继续睡去,又做了个梦。梦里她梦见自己来到一个木屋。黑暗中走向木屋,好像顶着风雪或者暴雨,总之是某种强大阻力。推门进去,木屋阔大,还有好几间房。她在两侧的卧室看了半天,里面总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像是眼睛被施了魔法。直到走进最里面的客厅,才看见原来木屋里有壁炉。壁炉并无石砖隔火,主人也丝毫不在意,巨大的身躯坐在炉火前,身穿斯拉夫人的皮袄子,抬起头来却没有大胡子,是个老妪。那老妪见了她,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哗啦一声站起来,面庞如同石壁般冰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她看着虎背熊腰的老妪,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似乎不需要回头看也能找到路,或者老妪的双目像是具有罪恶法力的磁石,叫她恐惧得不敢移开眼神。
  最终她转身退出了小屋,在外面一片黑暗的森林里狂奔。风雪或暴雨的阻力仍然在,她也觉得无比委屈,仿佛刚才所在的地方不是意外发现的小屋、而是自己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然而梦中落泪时,她又觉得如释重负。
  就在如释重负的时候她回头了,看见那老妪已经不在,站在门口一直望着自己的变成了卫纬。那双眼睛是卫纬的眼睛,身形也是卫纬的身形。
  就在这时候她感觉到一阵寒冷,然后醒了,发现下大雨了。
  即便现在回想那时的寒冷,也觉得皮肤上一阵鸡皮疙瘩,于是她放下手机,抚摸自己的手臂;依然不能缓解,就起身去找件外披。一边心不在焉地找,一边神智散漫地想起,那个梦里,自己为何会觉得落泪了特别如释重负?明明是被赶出来,为什么觉得舒服?明明是失去,为什么觉得快乐?
  找出薄开衫披上,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草茶,坐回椅子上准备看书的时候,唐俐想起从小直到二十出头,她偶尔会在遇到某些突如其来的困难之事时,第一反应想要遇上某些属于不可抗力的意外,哪怕去目的地的路上坐车被车撞了,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不得不分心的事,什么都行,只要天降闪电一道,让她远离这件事,这件她不得不面对的事。
  她想要逃,哪怕那里的搏杀之中总有一点机率获得自己钟爱乃至梦寐以求的甜美果实,她也不愿意去搏杀。在一切的天秤上,她最不想要见到的砝码是压力。
  这也许就是觉得如释重负的原因吧,她想,喝下最后一口温吞的茶。被赶出来,就等于终于不用想办法留在那里了,接受一个超越自己能力的既定事实,无须去努力,更无须去面对的可能的努力过程中的痛苦挣扎。
  卫纬就不这样。想到梦境结尾没由来出现的卫纬的脸,她又开始想卫纬了。她希望自己转移注意力的,二十多岁的自己一定会这样想,仿佛只要转移注意力一直不去看、房间里的大象就会自然消失;但三十多岁的自己不会了,她明白拖下去也没什么用,卫纬当然不会催促自己,卫纬一向能安静等待。但就算拖下去,也没个了局,不如想办法。
  哪怕是在自己最沉默、最不想理人的时候,把卫纬晾了一个多月都没回复一个字的时候,卫纬都没有表达过不耐烦。啊,多好的人啊。
  多好的人啊,怎么会单身呢?于她而言,卫纬身上曾有很多谜团。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倒也一一解开了。卫纬为什么喜欢这样那样,卫纬为什么像那样这样行动,卫纬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物件那样的工作,这些爱好都是怎么来的,等等等等。直到最后一个解开的,应该是卫纬为什么单身。
  或者,现在来说,是她以为自己解开了,结果现在她需要做一下附加题。
  假如卫纬是个男人——她不是没幻想过这回事——和实际上是个女人,都不能改变卫纬需要的女人的类型:外在待人温柔举止高雅,内在博学智慧甚至还带点幽默不羁,就是卫纬自己的翻版,这样才匹配,这样才值得卫纬崇拜。
  这是卫纬跟她坦白过的,当时她多多少少觉得卫纬有点自恋,这样的感情不就等于喜欢一个类似自己的人,一方面崇拜自己,一方面崇拜对方,二者合一,本我自我。只是当时想了想也觉得这种想法是无稽之言,无非在卫纬身上做无必要的揣测,毕竟那个领域与她无关。
  可现在有关了,甚至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了悬疑的气质。卫纬如此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怎么会突然跟自己说这种话?这倒弄得自己不上不下了——“不上不下是张爱玲的主角们会说的话哦,”卫纬会这么形容——这种情势下,卫纬之于自己,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卫纬所代表的某一种生活,也是触手可及的。那些好,那些安全,那些温柔,什么都可以获得,一下解决很多问题,甚至几乎是所有问题,简直是天上掉饼、大风刮钱。
  以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卫纬如果终于有一天有了女友,自己会怎么想。恭喜当然是要恭喜,羡慕也是要羡慕,此外还有一分酸涩的哀伤,想象一下都挥之不去,闭目摇头也不能驱散从意识弥散到现实的苦楚。
  现在事情摆在自己面前。这种可能性她考虑过吗?
  她叹一口气,一边想着自己并不想吃午饭,一边对自己说,想过,准确来说是幻想过,幻想的时候因为觉得是幻想,倒也肆无忌惮;然而只要幻想有一点点向现实蔓延的趋势,意识就会立刻踩刹车,就像卫纬在现实中真的做出了某些行为让她觉得卫纬在向同一个方向靠近一样。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不,不行,不可以,不值得。
  我不值得她。
  拿着刚洗好的苹果坐回沙发上,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把唐俐吓一跳。拿起来一看,是家人的微信,不是卫纬。
  是啊,这时候卫纬应该在上班——
  思绪此时在此终止,她的潜意识跳出来拯救了她,让她关注家人发来的问候。那看上去是问候,实际上是伪装成问候的提问。哪怕本质上也还是问候,她也实在不想收到。面对目前的困境,她觉得自己一个人面对就好了,不需要别人来和她并肩而立、面对风雪,哪怕她真的冷而疲惫,但哪怕再多一点点关爱,她都觉得自己会倒下。最近她连卫纬的安慰都不想听见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一听到就会高兴就会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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