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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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个。”她看也不看,从怀里掏出一沓叠好的纸递给汤玉玮,“地图,补给线。”
  “这可是好东西。”汤玉玮收了,也不看。两个人都望着眼前,堤防有人过来,“我猜你如此主动找我,一定有好东西,只是不知道这么好。”
  “现在群龙无首,各谋生路,不拿点好的,都没用。”
  “想要什么?”
  “这是我最后的投名状了,汤姐姐。”她呷一口茶,真香,是福建的吗?“我希望这样东西给你们了,来日要保我一条生路。”
  汤玉玮闻言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这么乱吗?”
  她笑笑,“谁知道呢?来日要是变了,有些人肯定巴不得把别人卖出去以自保,比如我。在他们眼里,我可是肥肉。”
  汤玉玮点了点头,“明白了。不过嘛,你别担心,你这东西太好了,要是真的能发挥作用,别说保你的活路,恐怕还要算你立功。”
  听到“立功”二字她想笑,但觉得好笑的理由又不能分享,只好对汤玉玮说,“大恩不言谢。”
  “嗯?”汤玉玮又看她一眼,“这话该我来说。”
  两人作别之后,万小鹰往丁雅立家走去。
  她喜欢汤玉玮这份仗义。她见多了奸诈背德,像汤玉玮这样仗义且不胡乱下杀手的人如今也不多了。甚至有时候她会为自己对汤玉玮的算计而感到一丝愧疚。可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她只能这样面对汤玉玮,如果有一天汤玉玮成为了自己人还好说,如果没有那一天,汤玉玮也许只能一辈子记住自己这个样子,这些事,这些作为,这张面具。
  许多个面具中的两个。
  这些年过去,自己的面具是越戴越多,有时候甚至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想干什么。该干什么是从来没有忘记的,但是想干什么,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都服务于某一个或者多个目的,一切都是……
  去见见丁雅立吧,和她聊聊天,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见一见,就当作一种休息。
  谁知等到她进了家门,坐在丁雅立的客厅里,并不感到快活。她反反复复想到的都是丁雅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丁雅立虽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排斥,甚至两个人比和别人都要更亲密,但始终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她也不能让丁雅立知道自己是谁,能不能把丁雅立改造为自己人,她也做不了主——如之奈何!
  可这样想,她又会觉得自己私心太重,丁雅立顶好是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得好!就这样让一切的“亲密”停留在此刻,让自己的行动不会受到情感的影响,丁雅立也不会为了自己担心、为了自己身陷险境——五月时,营救那两口子,自己差点被人撕去了所有的面具,命都差点交待了。自己死,对自己而言是“死不足惜”,可她不能让丁雅立付出这样的代价。
  谁知道丁雅立会不会呢?就算会,就算一样觉得“死不足惜”,她也不愿意。
  自己死可以,对方不能,自己为对方死可以,对方不能,这种感情是什么,她也不用自己欺骗自己了。
  “要在追求伟大目标之路上成就自己,这条路一定是艰难的,风景一定是壮丽的,而且必然付出代价。”当年在日记上她这样对自己写,只是没想过要付出这个代价。付出生命,付出鲜血,付出光阴,这些都可以,她没想过还会付出自己爱,会付出自己爱却不能得到的悲哀。
  无论是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还是因为在动乱中只想抓住一个人,她现在已经在这里,回头无岸。
  “你怎么了?”是丁雅立走上来揽着她双肩,“怎么哭了?”
  此时她才知道自己顶着一张泫然的脸。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丁雅立还是问。她看见丁雅立的脸,又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真糟糕。
  “没、没有……没什么……”
  后来她找了个借口——半是说因为常德战事惨状,半是说因为76号内部争斗受到打压欺凌——这才蒙混过去,然后告辞离去。谁晓得一出丁雅立的家门更觉得难过,一路费尽力气忍泣,到了家关上门才哭出声来。
  哭了很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知道,只是不愿意想明白。毕竟想明白了,也只能更难过。
  万小鹰这副样子,过了几天还被裴清璋给看见了。那天是万小鹰把最后确定那份地图可靠的消息给她、要由她发报经屯溪联络点送回去。她看见万小鹰愁眉不展的样子,就问是怎么了。万小鹰摇摇头,说要是说起来话就太长了,“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不说了。”
  人家不说,她也不好追问。等到弄完,两人准备走,万小鹰忽然问道,“裴姐姐,你和汤姐姐……”
  她一愣,霎时有些防备,继而又觉得有什么好防备的,难道怕万小鹰回去告诉她母亲?“嗯?”
  “没、没什么……”万小鹰自低了头,“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特别好,我很羡慕。”
  “是吗?”她笑了,难得敏锐地发现万小鹰眼底的伤感神色,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万小鹰的肩。
  别人羡慕她和汤玉玮,她心满意足,知道的确值得羡慕,甚至也许她们的近况也值得羡慕。但除此以外,她总觉得没什么好羡慕,自己的生活还是问题一大堆。
  做了两个月的翻译,按她的理解和雇主的评价,她是一天做出两天的事、一个人做出两个人的事,算是干得快的、算是努力的,然而按照这个状态算,她的收入还是不够——正如所料。
  她算的时候已经是对自己满打满算,如果现在稍微“轻松”一点、懈怠一点,那就更加赶不上。她每次想到这里,算的账都是按进出两头算账。一日三餐加上水电和雇一个女佣,按周算,一周三四千元怎么都有,吃就要吃去两千多,火油燃料去三百,一千一周给女佣算是她命好,绝了后的老寡妇,说是来当女佣实际上不如说是来搭伙过活。这一切还只是按照现在的物价来说。按照一定的比例做个上浮,什么意外都没有的情况下,一个月至少近五千元。
  只是出,进呢?她就算千字挣一百元,一天便能挣七百,一周下来效率不见得都这么高,一周能挣个五千,就不错了,何况也不是都是千字一百,那样好的事,抢的人太多了。所以,她必须依靠这个租客。
  出租自家楼下多出来的那一间长久以来也没人用的书房,水电包了,开伙另算,年轻的夫妇没孩子,一个月是八百元的房租,她自觉定得不高不低,法租界——哪怕现在租界实亡名也亡了,还是有人要选——里算是中规中矩的选择。她把这个定价的想法告诉汤玉玮的时候,汤玉玮说可以,“其实还可以定高一点。”
  她说她知道,汤玉玮立刻接着说,但你不会,“你舍不得。”
  她倒是欣喜于汤玉玮对自己的了解,但心里道,其实还有一重顾虑——汤玉玮大概也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母女二人也不算什么好房东,事实证明也如此。母亲挑剔而固执,有时反复无常、不愿将就别人只愿意被将就,作为女儿她有时都觉得难以相处,何况房客?万一发生冲突,自己倒是想要拉架,可是立场尴尬,还缺乏这社交能力,想想那场面她都头疼。
  她是需要房客和租金,也要挑选,如今是千挑万选,也不能避免麻烦。如果说母亲的脾气是还没有爆炸的炸弹,那房客的欠租就是她躲避不开的大坑。
  这对夫妇是普通的文人小职员,夫妇二人都出去工作,丈夫闲暇还要接写稿子的工作。她好奇问过一次,才知道这位丈夫和汤玉玮的收入几乎有天渊之别,汤玉玮能出高质量的稿件,又快又好,还能附带照片。这位丈夫只能找没人愿意写的东西,人家吃肉他喝冷汤。可这年头连汤玉玮的收入都不一定赶得上物价上涨的程度,何况这对夫妇?他们来的时候,她见他们言谈礼貌、人物文雅、衣着干净,只要押一,加上押金才收了两个月房租而已。结果现在看着他们的样子——同一个屋檐下,邹一下眉头叹一口气也逃不过女佣的眼睛——这个月的房租已经是晚了一周才付,下个月还不知道在哪里。
  女佣建议她不妨改成让他们一周一付,或者两周一付,她当时便说了一句,这样他们也付不出来啊,“也是催逼。”女佣没说什么,走了。隔日她才反应过来,女佣大概是怕这对夫妇按月交租会跑路。
  跑路。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脑子里不断转着这两个字。会跑吗?也许会。虽然说从这里走了搬到哪里去不是她的问题,但她总觉得这对夫妇是很在乎生活质量、已经很辛苦一定要住的舒服的人,离开自己这里,租界再难找舒服住处,回到华界更加没有合适的选择了。他们就是真的要跑,要走,欠着租子就走,当着自己的面就搬家?也行啊,自己难不成还拦着他们不让走吗?一没有力气,二不会撒泼,那还能怎么样,讲道理?当大家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然后对方承诺她一定把欠的房租送来?还是她网开一面放了他们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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