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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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背街小巷,阴凉下一片萧瑟破败。听郁秉坚说,这样的地方便于隐藏。她能想到,但看不出来哪里适合隐藏。也许汤玉玮能。
  不,别想她了。你老想她。
  她走过早已关门的粮油铺,门板上还看得到点点油渍。风过,吹动地面上的垃圾,翻滚出去好远,看着好像是什么当票一类——现如今,当票也随便扔?只是刚才下车的时看了一眼,发现当铺也冷清得很,市面萧条,什么都不例外。
  听汤玉玮说过,什么美国也曾经是这样,大家都吃不饱,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钱,光秃秃的土地上也找不到吃的,人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时候不知道是如何活下来的,现在却必须要活下来。要活下去就不要想她了,不要想了。想有什么用呢?你要克制自己,尽量不要想,不去想,渐渐就不会想起,渐渐就会忘记,渐渐地这无缘由的想起就会变成偶尔一阵凉风吹过时不经意间打的寒颤,而对自己说的安慰和告诫就会变成抚摸手臂的安慰,接着就不会冷了,至少,冷会被无视。
  她走过十字路口——看都不用看,人都没有,更遑论车——从暗里走到阳光中又走入暗里,两边没有一家店铺开门,楼上的住家也是寂然无声,好像全都没有人在。郁秉坚真会挑地方。
  巫山告诉她那人已经死了之后,她想了几天,然后在郁秉坚来找她的时候,提出自己想离开这行的想法。现在想想当然是丝毫不成熟完全不切实际的想法,但那时候就是想,那时候已经被恐惧所攫取——万一下一个被干掉的是自己呢?这一次是多侥幸啊,万一汤玉玮那边也有后手、而自己这边也有自己不知道的后手呢?巫山那样的人,天知道会不会准备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后面瞄着自己,在自己做错了的时候及时、精准地把自己干掉?
  而自己的做错可能只是想要逃命,并且不信任巫山。巫山不喜欢不被信任,可是谁又能信任这样的上峰?
  她当然不能把这话对巫山说,于是只能对郁秉坚说,她相信郁秉坚总不会出卖她。
  郁秉坚皱着眉头看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阵,继而开始劝说她,不要离开。
  郁秉坚说她的重要性,说这件事的重要性,说他们的一切准备、一切工作对于战局和后方的重要性,说她的天分,说她的能力,说她的成熟度与习惯老道,说她生活的迫不得已,说这份事业不止是事业对她而言也是工作也有帮助——就是不说巫山不会同意这一点。
  “清璋,我知道你不是愿意去当亡国奴的人,我也知道你不是能够扛枪上战场的人,我觉得,咱们的这份事业,是你能为国家为民族做的最好、最重要的事情。你看,你现在在公董局,法租界公董局,法租界是维希法国,日本人还不敢把你们怎么样,至少是现在。这样的身份对我们很有帮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掩护。眼下除了你,没有谁是比较安全的了。下一步,我们要组建一个厂子,以它为依托,一方面给大家打个掩护好做事,一方面也给大家一个生计。而你——”
  她看着郁秉坚的双眼,迎上里面的灼灼目光。说未来的时候他总是如此真诚。
  “我们要依靠你,你的职位你的关系,把我们的电台运输进来,把我们的器材……”
  他说了很久,说了很多计划很多细节,裴清璋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桌面。这很正常,她想,本来他今天就是来和自己说这些的,现在也不过是……
  “清璋,我——”他说了半天,似乎反应过来了,可她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了。”
  她需要这份工作的收入,即便不多,但是看上去至少有希望持续下去。而且巫山不会同意。而且他需要她。
  为了求生她必须这样继续,为了求生她按照郁秉坚的指示正在帮他们组建这家电化厂。她用来掩护的借口是帮助郁秉坚处理执照等文书工作,这她在行,说得过去,而且仅限于被人发现的时候这么说。如果没人——
  又一个十字路口,马上到电化厂了,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吸引她注目的人,她两眼一亮,还没做出判断就先看了过去,结果发现,只是个普通的女性。衣服乍看光鲜,细看显旧,不过是出门去上班,没什么可疑之处。
  也许自己观察到她也不是因为什么“可疑之处”,也许只是因为,那人的身影有些像汤玉玮。
  裴清璋啊裴清璋,距离你上一次想起她来,才一条街,三分钟。真可笑,我要为了一件危险的事去放弃一个靠近我的心的人,在做这件危险的事的路上还不断地想起那个人来,而且这种思念我竟然别无他人可以倾诉,一个都没有,我只能自己承受,自己憋着,自己想,自己缠绕,自己把自己关在里面。
  就像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让一个人进到自己的小房间来,现在又把人家赶走——
  不。不是我赶走的。不是。是她自己……
  我对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也竟然能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对我们的心做出这样的事。
  她过了马路,不动神色地四下看看,然后走进电化厂。
  “欸,利亚,” 第二天,在公董局的办公室,一向喜欢用法语名字喊她、声音总是显得尖细的中国男同事道,“我看明天那个、那个兰心大戏院,有个什么,啊——《古刹惊梦》!说是舞剧,你不去看?”
  阿龙?阿甫夏洛穆夫作曲,她想,中国舞剧社,当初汤玉玮还说过。
  “不去。”
  “欸,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去吗?”男子手持报纸笑着走过来,她知道他不存恶意,只是喜欢打探别人的事,“以前,我记得,你几乎是场场不落,什么都看。”
  “谈不上。”她两眼不曾离开眼前的打字机,“我只是陪朋友去。”
  “朋友?哦——我见过!”男子把报纸一叠,夹在腋下,“那个很漂亮的姑娘!是不是?好久没看见她了!”
  一听见他说好久,裴清璋感觉自己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是记者,最近有点儿忙。”
  “记者?还忙呐?没看报纸说昨天还逮捕了好几个记者来着?是那个——”报纸又被哗啦哗啦翻开,“《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大美晚报》记者奥柏、《远东周报》主编伍德海……十几个呢,都是外国新闻记者,日本宪兵队抓的,理由是间谍罪!啊啧啧!真是打起来什么都不要了!不过这些人都是哪国啊,难不成都敢抓?欸对,你朋友认识吗?”
  裴清璋听完浑身一凛,“我也不太了解具体的情况,我那朋友是写电影新闻的。”
  “电影新闻?电影——可也给那什么,《中联影讯》!也给他们写稿子吗?”
  “也许吧。怎么,”她转过来,微笑望着这位男同事,巴望着用老办法阻止他越发旺盛的聊兴——逗他说,伺机转换话题,赶他的兴趣到别的地方去。“你也看电影圈的杂志?”
  男同事立刻大说特说起来,可见最近读得不少,什么“银坛大事”、“银花朵朵”、“每周一人”,喜欢的栏目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哪里不足,说得头头是道。她迎合着他说,假装自己有些兴趣,谁知道男同事忽然说道:“虽然说是日本人控制的机构,但写得还是不错,不得不说,闲暇看看还是很不错的。欸,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我想想我见过她写的——”
  “她不会写的。”她脱口而出,忘记这样的不礼貌,“她不会的。”
  男同事一下子愣了,她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两人面面相觑,都不好说什么话。也就此散了。
  人虽然散了,心却没忘。下班路上她又想起这一茬来,那未完的拒绝与对话又冒出来。不会的,汤玉玮怎么会去给日本人写稿?她是军统,她死也不肯。她要是愿意她当然能,但她不肯,这一点自己能确信。她甚至觉得在茫茫军统中,汤玉玮的忠诚绝对可靠,罔顾别的军统她也不认识,做出如此判断实在是没有逻辑。
  但都是中国人,为何拔刀相向呢?
  她一下子想起汤玉玮当时的样子。右手放在腰后,好久之后才放下,好久之后整个身体的架势才松懈,好久——也许也不是好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只是几次呼吸,然而终归、从生命的密度来说,那一刻是一个不可跨越的鸿沟,不论长短不论大小,她都回不去了。
  汤玉玮会带着的是什么武器呢?是刀子,是火器,本来想要对准自己的是枪口还是刀锋?她相信汤玉玮肯定带了,她庆幸自己没看见。汤玉玮要是真的亮出来了,会否伤到自己虽然两说,但伤不到肉身却肯定伤得到自己的心。她无法想象汤玉玮一脸凶恶要对自己下手的神情,不该是那样的,不该,不能!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已经行走在荒原、再要那样她就要掉下悬崖了,所以幸好没有。
  又或者如果有的话,如果有的话,就让我一个人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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