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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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小鹰笑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是是,最近嘛——”
  就在这拖长的尾音中,女佣端着莲子羹上来了。那身穿白布的胖大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人望向万小鹰的视线,以至于一向肥胖的六叔公都努力偏过了脑袋来。
  “最近有一批要回来了,丁姐姐知道的,也有在座的长辈的。这一趟的结了,下一趟估计要等一个月。”
  众人的表情立刻变幻起来,有的愁苦,有的皱眉,还有的认真地吸起烟,甚至有人十分不耐地看看表,唯独有一份七姑这时候开始和万小鹰算东西几时到、几时散出去、几时能到账。
  “总之,七姑你放心,你那些东西快着呢,火油,现在谁不要?”
  万小鹰再是小声,奈何大家都坐得近,自然就都听见了。二伯又凑上来——动作伶俐,却不顾上把烟锅转过去了——笑道:“想不到万小姐连火油的渠道也有!”
  “二伯这是说什么!量很少,不过好卖罢了!我也不过是个小虾米!跟着大鱼喝口汤,自己也可以积攒一些,免得万一出什么事,不够用的!”
  “听说火油,日本人也管着。”四叔的儿子忽然道,“该不会是从姐夫那里弄得吧?”
  丁雅立听在心里,充耳不闻,只是小口呷莲子羹。
  万小鹰笑道:“哪里哪里,他那里才不好出来呢。就是真从他那里出来的,我也不知道!”说着还笑了两声,“大鱼才知道!我不过是虾米!”
  四叔吐出长长的烟雾:“这年头,什么都可以搞一搞,只要有门路。就像当初,有人劝我一起去搞烟土,我没有,现在真是后悔!”
  “烟土嘛,如今不大好搞,”万小鹰放下手里的空碗,“主要,利太高。谁都觊觎这一块儿,连日本人都看着,自己弄点,岂不是抢人家肥肉吃?根儿上就抢不到吃,除非自己种,别的实在没有办法弄。”
  她说完,把碗递给女佣,四叔眼神低垂,待到女佣走了,又说:“我听说你之前和雅立第一次弄的时候是棉纱,现在还有机会吗?”
  “那得等一等了,四叔。”万小鹰坐正道,“一来,那时候是正好有一大批货有人急着出手。二来,那是去重庆的,去重庆现在可不太好去。不过——”
  “不过?”四叔说。同样用眼神表达这句话的几乎是剩下所有人,除了丁雅立。
  “不过利润丰厚。就是东西难凑。”
  “东西?什么东西?”一直插不上话的二伯说,“我看看我有没有朋友有点渠道,从上海弄点。”
  还不等万小鹰说话,偏是丁雅立的大哥走进来说了一句,重庆要的东西日本人都管着,冒杀头的风险去弄啊。丁雅立看她大哥一眼,大哥自然上楼去伺候母亲抽大烟。万小鹰笑道:“说也是这个理,其实重庆什么都想要,尤其想要煤炭、粮食、还有棉花,咱们哪里来的渠道?要有,也少,我这大半年,只经手过一包棉花。”
  这一说,就从二伯开始,有一个算一个,在座的除了七姑妈,竟然纷纷提出各种各样的东西,问万小鹰能不能帮忙走私到重庆去。丁雅立默默倒了一杯茶,心想衣服布料还算比较有价值的猜测,古玩谁要?还不如留在上海好出手。至于说什么机械什么多少年前进口的东西——说这话的人是二伯的大女儿,她的大姐——万小鹰都只能用尴尬的笑容来应付,那真是,谁需要呢?
  如此吵吵嚷嚷许久,万小鹰末了说:“大家都不用着急,下一次,下一次,等我有了消息,一定登门!一定登门!大家不用担心。最快半个月后,也许就有从东南亚带东西回来的消息。那时候要是能,我也一定来告诉大家!”
  满屋子竟然顿时充满了过年时欢乐、互相感激祝福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了还参杂了许许多多的“拜托”,是丁家人和万小鹰这样不对等的双方。
  而丁雅立,只想立于家人之外。和他们除了姓氏之外,毫无别的关系。
  她又看了一眼人群。
  但她不排斥和万小鹰有联系。甚至这是她唯一愿意有的联系,是她此刻庆幸自己有的联系。
  作者有话说:
  {44}周作人译。
  第二十章
  万小鹰想起丁家二伯的那句话,就会自然背出下一句,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只是这话这些人都知道,但也都不会说。
  她承诺会再来,算准这些丁家遗老遗少们根本不了解战局,还能从东南亚、从香港来物资?那日本人闹这么大的事打这么多仗是白打的了。可她毕竟只能这么说,不然无法脱身,妄谈“钓鱼上钩”。她得保持这些人对她的兴趣,兴趣越大越好。当然想必不难,因为她一早看准他们没多少钱、又很会花钱,自然地很需要钱,尤其在是现在这个局面下。
  二伯的女儿、那位大姐连家里的自鸣钟都想拿去卖了,可见虽然打扮光鲜亮丽,实际上不但没多少钱、大概也接近捉襟见肘了。
  话说到后来,大家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她和丁雅立是如何认识结交的。她自然地说是因为盛东声的关系,没想到在座的人,都流露出一种有些不愿意谈却又不得不谈的情绪。她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忌讳自己和自己的前姑父往来,于是讲了不少自己和盛东声如何如何从往日就关系好的话,然而说着说着她才发现,他们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在意丁雅立已经是盛东声的第三任妻子。
  在意的只是第三任这回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觉得很反感。非常非常反感。哪怕这些人是丁雅立的亲戚而不是她的,和她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甚至反过来还可以是她的“客户”,她的“障眼法”之一,她也不想对这话坐视不管。
  于是她说,姑父那个人就是这样,三天两头,新欢旧爱的,没正形。
  于是她说,我觉得丁姐姐挺好的,要不是丁姐姐姑父估计还没有今天。
  于是她说,也不是我说客气话昧良心的话,我真的觉得丁姐姐比我姑姑强。甚至还举出一大堆例子来说万惠浓是败家的,丁雅立是持家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忘记了照顾二伯的脸色,也忘记了去看丁雅立,只是说。
  他们说不定还嫌弃盛东声的盛不是盛宣怀的盛吧!
  下午四点的时候,二人就告辞了。是她暗示丁雅立,说还有东西要去取是吧?差点都忘了时间了。丁雅立愣了一下,笑着说是的,怎么就忘了。七姑妈最先反应过来,便起身送。四叔不大高兴,安排儿子送,儿子自然更不高兴。二伯拿出老派的那一套,罔顾这不是自己家,一连迭声要留饭,留不住还说丁雅立的不是,二伯的女儿也上来拉——万小鹰只好出绝招,说那是送叶吉卿的东西。众人还有问叶吉卿是谁的。她说是主任的老婆,这才得以脱身。
  出来,走了一截,相信就是大笑丁家人也听不见了,丁雅立才停下来看着她,深深地笑了,“刚才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我应该谢你给我找这么多生意。”
  “谢你维护我。”丁雅立的语调依然平静。很多年之后,在他乡的他乡,万小鹰回忆起来,觉得那时候的丁雅立是春天的海棠,而平日里都是秋天的枫树。
  较之秋天的枫树,她更喜欢满树的海棠。但如果是丁雅立,她可以接受。
  她倒是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会出言回护丁雅立,哪怕就算不说这些话,丁雅立也无非是对她说一句“让你见笑了”之类的话,然后自己回去难过,不会对她的计划和她们的关系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她就是忍不住。她把这归结为对传统糟粕的反感。然而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她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这件事并不光彩,她在里面的角色也不光彩,更不好说出口,但幸运的是,她这一生也不需要去承认,这件事里还有她的角色。
  那是接近盛夏的时候,有位嘴巴大舌头长的朋友——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对她说,你知道那天我在哪儿哪儿看见谁了。她知道那地方是堂子,是为数不多这年头还开得不错的堂子,便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那人说,你姑父,盛东声。
  她轻轻转过头,他?
  是啊,怎么,不相信?
  倒也不是不相信,她说,什么时候看见的?
  好几次了,就是那天才看清楚。
  看清楚?她笑,活像那里面灯光多暗似的。
  对方取笑她又没去过,怎么知道暗不暗。她心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去过。但嘴上只是说,和别人一块儿去的?
  那人说不知道。她也就笑笑,说了点别的把话混过去了。
  当晚,她就打发自己的那点儿眼线去找人问盛东声在堂子里的具体情况。出于掌握他控制他的必要,打听得很详细。等到消息回来,她又盘算上了。算来算去,最后觉得,这样做最好。这事不大,甚至算不上个话柄。他要不去堂子,在汪政府里才叫奇怪。但他的确是在里面嫖。要把此事利用起来,她只有这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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