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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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前想过忠孝两全的问题,自以为自己这里不存在。谁知道这事儿能以这样一种形式找上门来。理想、革命、抗日、爱情、大义、自己,为什么全部搅合在一起了,她想要做的原应该是都顺在一起的拧成一股绳的,现在呢?这些绳子搅合在一起把她捆住了。
  下一次如果不是人而是枪口,枪口转过来遇到的如果就是裴清璋,自己一点犹豫不愿不开枪的话,会不会反而被对手打死?哪怕不是裴清璋行凶,哪怕裴清璋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是被人背叛了,她也终归会为这一分钟一秒钟的犹豫而付出代价。
  她想要抗日,要奉献自己于抗日的事业,也想要真挚地去爱——哪怕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对于裴清璋的感情能不能称得上算得上爱情,但她想要那样去对待裴清璋,想要去珍惜,想要去保护,想要去靠近,想要把仅有的闲余时间甚至都花在和裴清璋相处上,甚至是一部分生命——可这二者是否不可调和?她要么去抗日,要么拥有一个爱人。
  拥有裴清璋吗?她想啊。
  她过往不曾拥有不曾真正地去发展,现在她还是想要,还是想认真拥有,还是不想隐瞒自己真心用某一种只能欺骗自己的谎言去生活,不,她不想那样。可是看看吧——她在黑暗中对自己摇摇头——你看看裴清璋的性格,看看她母亲陶静纯的性格,看看她们家的样子,这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在纽约时你那位女友尚且因为离经叛道和父母断绝关系再也不想回到田纳西的农场去,裴清璋会更好吗?不会的。裴清璋那样顾家,即便母亲从不理解她、她也为此感到失望,她依然爱母亲照顾母亲事事为母亲着想——她怎么可能为了你而和家里闹翻?而不和家里闹翻,又如何与你一道?
  想到这里,两眼一酸,滚下两行热泪,是啊,没有谁要和你一道,没有谁。
  如果不是裴清璋,也许会更好。但……
  重重关山,和谁跨不是跨?和谁跨都不是跨。
  回想发现是裴清璋的那一刻,心中脑海中霎时流过无数种心思。怎么是她?竟然是她!是她的话她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来干什么?怎么办?必须得让她先走!
  漩涡之中最明显的最重要的那个念头还是,让裴清璋先走。是保护裴清璋,是如何掩盖这件事、不暴露裴清璋的身份——她自恃自己肯定没问题。
  自己一心想着保护她,从头到尾都是保护她。
  结果现在呢,现在她让你走。现在她希望不要再和你见面了。现在她希望你离开她,她也要离开你。
  如果真的照她说得那么做,如果真的从此断了联系,如果——
  她一下觉得心好痛,几乎整个人蜷缩起来。
  一旦离开裴清璋,自己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只是以前那种样子。
  可是,
  她不敢想,她不愿想,她可以轻易描画。
  根本不想描画。
  可是......
  天亮的时候,她还是醒着,眼角依然带着泪。
  第十九章
  春天的末尾,热得很快。万小鹰穿梭于有钱人生活和贫苦人聚居的区域之间,看有钱人吹电扇,贫苦人摇蒲扇,有钱人睡进口软床,贫苦人睡弄堂里的竹榻。
  以前总说生老病死时无分高低贵贱,现在她觉得也分。不但分,而且分得天高地厚差距很大。没钱的,生了病要么只能吃点便宜止痛粉(或许根本没用),要么干脆没得吃,只能强忍。有钱的呢?生病了不但有大把医生排队看病、有大把钱财可以买进口好药,甚至还有闲钱,去倒卖药品。
  她这一趟就是干这个。只不过她不是有钱人,还要把这些药给最需要的人送过去。
  为此,她已经网罗了一大群官太太来“襄助”,把这一票弄得相当大,说出去,这一捆东西是哪位哪位次长家的,那一捆又是哪位哪位主任家的,最靠近她的东西的是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要的,虽然只是珠宝,但是说出去,效果还是不错。
  能扛着这一路的“官”往里搜的,除非是日本人,别人根本不敢。而日本人会不会知道,她有把握。
  为了这一次顺利过关,她曾建议丁雅立牵头。结果,不用她劝,不用她奋力鼓动,丁雅立是不得不牵头——里面有好一批都是她丁家的亲戚的货,大笔利益在里面,她作为代表是不得不牵头主控,否则出了什么事,她要不是带头的,对自己家的亲戚就无法交待——这比对那些官太太朋友们无法交待还要无法交待,那与其如此,她还不如牵头。有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则是反过来的,因为否则会多无穷事。
  她一边往与丁雅立相约的地方走,一边想,丁家那些亲戚,上一次就尝到了甜头,发现可以倒的东西竟然如此之多、获利又如此之巨,现在日本人管控又严格,有些东西自己想要也得走这条路,自然更加不肯放手。这对自己而言倒是实在的好事,她几乎觉得自己是荷花,吸取人的种种贪婪,向上生长直到开出花来。那厚实的淤泥就是她的保护,她最好的保护。
  只要他们都贪婪——都像丁家的亲戚和那些官太太一样,牌桌上输掉的全要在这些地方靠搜刮靠剥削找回来——自己就有很多的办法去达成目的。
  用剥削反剥削。
  她一定会成功的。
  但有时成功需要走一些弯路,比如今天,她还是要和丁雅立去看戏。看的还是媚日的戏——她当然不喜欢——想必丁雅立也不喜欢,但她们都得看。
  她们还应该有很多话要说。虽然谈不上必须得和丁雅立说,但说了不是更好?这样可以进一步掌握丁雅立,使她为自己效劳,也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来了?这么早。”远远地,丁雅立和她打招呼,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万小鹰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丁雅立对自己的看法改观,毕竟她觉得自己与丁雅立相关的事情很多,可能是任何一个。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吴四宝——那碗毒面条,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只是说起来他死了,他那个老婆倒没事。要是日后有机会,也可以去结交结交。
  结交三教九流,只要能为我所用。
  “稀奇,你比我还早!”说着她就上去挽着丁雅立的手肘。丁雅立也不反抗,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我是闲人,你是大忙人,合该我比你早啊。”
  她今日怎么这样?万小鹰暗想,难道因为今天要看的是“著名”的媚日的戏?这又是何苦!可叹,可叹。
  “你就谑我!走吧走吧,要开演了。”
  说是“著名”的媚日戏,她也没想过是如此媚日,别说现在这样子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就算是、就算她是汪兆铭周佛海陈公博之流,或者国际饭店楼上那些对日本人点头哈腰的汉奸之流,她也看不下去。这一通瞎吹,一通胡说,一通“打扮”,恐怕但凡是个稍有公正之心的日本人也看不下去。
  当然他们有没有这个心、愿不愿意公开承认,都是两说。
  看戏的时候她没少稍稍侧过脸去看丁雅立的表情。丁雅立的表情始终很普通,有时候被台上的台词吸引、微微睁大了眼睛和双唇,但她分辨不出那一刻丁雅立脸上的那句“天哪”到底是惊讶的“天哪”还是诧异的“天哪”,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她倒是很想知道。但是……
  “刚才他们在台上……”走出戏院,她正要和丁雅立说去哪里吃饭,丁雅立忽然开口问道。
  “在台上什么?”
  “说的那些东西吧,”丁雅立看她一眼,有些无奈地笑笑,“我不太懂。就想问问你。我听东声说,你日语很好,宪兵队的都很喜欢你。”
  “日语不错是真,喜欢我恐怕是假。”她也笑,“要论喜欢,他们肯定更喜欢李主任,不能喜欢我。我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一台做翻译的机器,恰好做得还不错罢了。”
  “哦,那——”
  “你想问什么,说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丁雅立笑着轻轻打她一下,打在她手背,她几乎觉得整条胳膊起了鸡皮疙瘩。
  “就比如他们说的什么,那个——和歌,俳——”
  “俳句?”
  “对,俳句。那都是什么?”
  “俳句嘛,就是日本人用日语写的短诗,甚至有的时候就是一句话,用日语说出来很雅致很好听。和歌呢,则是有好几联的日语诗歌,比较像我们说五言七言诗。二者都有一定的格式要求,字数要求,这一点全世界我看都差不多。”
  “真有那么美?”
  她看一眼丁雅立,看见的是好奇但克制的表情。
  “那可不一定,比如说,日本以前有个著名的诗人,叫‘松尾芭蕉’。”
  “‘松尾芭蕉’。”丁雅立点点头,“芭蕉也能是人名?”
  “笔名。他笔名很多。而且照日本人起笔名这种风格,我看叫葫芦也可以。”
  丁雅立被她逗笑,她则继续道:“他有一个名句,日语说来是‘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如果粗浅地翻译,那就是‘古池,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44}’。你觉得这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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