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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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天造地设就凑在现场了,幸好她的意思汤玉玮理解得快,说走就走了。到了吃饭地方——汤玉玮说要敲她竹杠结果反而选了更便宜的一家——她才在汤玉玮的追问下告诉她自己和万小鹰相识的种种经过。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汤玉玮的表情。末了除了红唇艳丽之外,也没看出来什么,只好认真吃饭。
  “小姐——到了!”
  车夫说,她才反应过来,抬眼一看就看见了汤玉玮——站在戏院门口,拿着手包,白色翻领女式衬衣,外搭一套深棕色宽肩女士西装,从肩膀到裤腿都宽大,却显出实际上的瘦与作风的利落来,配上白色皮鞋和白色手表——反衬得自己一身象牙白的改良旗袍简直是穷酸且土了——哪怕象牙白的缎子也不便宜,上面还有丝线绣的荷花。
  她也不是不愿意穿这样的衣服,她只是觉得自己穿不出最好看的样子。她不求和别人一样,但求自己的是自己的,不止是衣服,其他的事情,都是这样。
  “来得这么早?”迎着汤玉玮的笑容走过去时,她说。
  “得取票呀,导演亲自给留的,凭脸取票。”
  她正要取笑汤玉玮是厚脸皮,汤玉玮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笑道:“刚才我看着你坐车过来的时候就想说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就只有你能这么穿了。”
  这下换她不好意思,“你就胡说吧。”似乎有一点点脸红,“再说了,这话是形容韦良宰的诗的。”
  “兴他李白夸男人,就不兴我夸女人?”汤玉玮自然地挽起她的手,不远也不近,带着她往里面走,“再说了……”
  她听着汤玉玮滔滔不绝地“诋毁”李白,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忽然觉得,干这行,还是她们这些人合适,无论是万小鹰还是汤玉玮——自己?恐怕不行。
  甚至自己对自己笑笑,正像是为了汤玉玮的俏皮话而笑,自己啊,真的不行。
  可是自己已经在这里。在这里。
  “那家,你到底去过没去过?”极司菲尔路的办公室里,万小鹰问。被提问的年轻女子愣了愣,“哪家?”
  万小鹰瞪她一眼,倒是没有放下手里的指甲油,“苏州河过去的那家啊。你忘了,昨天谁和我说得好好的?说得那么天花乱坠,可别跟我说是假的啊。”
  女子恍然大悟,“你说他们家啊!我去过啊,怎么可能没去过呢!没去过我说得那么详细。”
  “这年头说得详细得多了去了。我哪知道可靠不可靠?大前天大牢里那个,老虎凳下来,什么都说。你看这闹了三天,可捞到什么了?这又打呢。”
  “哟,万姐,照你这意思,我在你眼里和大牢那帮人是一路的?”
  年轻女子走过来,双手抱臂,脸上一早没了笑意——这姓万的就算再得宠,也不能这样谑人吧?这76号里,谁还没个靠山?她敢这样说自己,自己就敢——
  “别,”万小鹰涂完了指甲,收好指甲油,将五指都伸开,在空中晃来晃去权作晾干,“我没说你和那些反日分子是一路。再说你也没有骗我,除非你真的骗了我,我才会觉得你和——吴铭是一路,嗯。”
  她站起来,将手伸向年轻女子,“好看吗?”
  年轻女子也知道不好驳斥,毕竟自己也吃了这位吴铭的亏,于是瞟了一眼,淡淡道:“挺好的。”
  “是吗?来。”万小鹰拉开自己抽屉,“我这儿还有一瓶,一模一样没开封的,送给你。”
  年轻姑娘末了还是被哄得欢天喜地,连声道谢的离开了。万小鹰看看指甲,坦白讲也没觉得特别好看。不过图这鲜艳中透着点沉稳的红色百搭,自用可以送人也可以才买了。结果本来需要送的对象现在用不上了,就闲置,不妨打发了这令人生厌的小丫头。
  年纪轻轻,工作也就不说了,自己多少缺乏说人家的立场,可张口闭口抽大烟和挥霍,好像那离她不远甚至会在她上班路上冻馁而死横尸街头的受苦人都不存在一样,苦难和她不在一个世界里,她可以无视之,继续享受自己的生活——她万小鹰顶顶看不上这样的行为。所以她估计要问这姑娘说的那家烟馆的具体情况,假装自己是帮朋友的长辈打听,实际上是准备把消息透露给能惩处这号人的人。
  她就是暗地里告诉一个更横的青帮末流,叫他们两败俱伤就可以了。
  她手里的钱,大部分都是投机倒把得来的,少部分是76号发给她的工资,照她看来都不义。不义之财长久地保存在自己手里,照老一辈人的讲法,坏风水,坏品德。她还不如把它们都花出去。用这世界的邪恶产生的臭钱去对付邪恶,换来一个稍微清白一些的世界,也是好事。
  钱不花,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是吧?这话是她难得在这里能说的真话。
  那天在码头,下着雨阴着天,还没到梅雨天就这么多雨,真是怪天。她送那人离开上海去香港。对方拎着简单的行李,除了那副圆片眼镜,和之前的样子几乎判若两人。她与他寒暄,问他东西带够了没有。他说够了。她又笑他若非这副眼镜、根本看不出来是他,“但是有了这副眼镜,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来是你,你这乔装打扮的不太可靠啊。”
  码头很安静,除了他们别无他人,船也没来,两人站在仓库的前廊下。他要先藏在仓库里,等到船来了再混上去。打点倒是打点好了,船票也是有的,就是为了避开检查。
  他笑了,“是啊,但其实我乔装打扮那么好有什么意义呢?并没有谁关注我嘛。”
  两人都笑,她说:“趁着没有人关注就快走吧。一芹已经在那边等着你了。”
  “是吗?”他抽出一根烟,又递给她一支,“说到底,我也不知道,此去到底是安全,还是危险。说安全,也是基本见了光;说危险,到底不如你。”
  “我?我你就别问了,也别想。我们甚至不应该站在一起,免得惹人怀疑。要不是今天雨大,我都不应该留在这儿和你抽烟。”
  “辛苦了。”他说。
  当时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之后抽完烟就走了。现在回想,当时应该说一句话,辛苦算什么,好的坏的,都在后头。那天当然她离开码头也早,没目送他。目送的场面没经历也没啥可惜的,他们自然是应该一道在出现在新天新地里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怀疑。不是怀疑那新天新地是否美好,而是怀疑自己可能坚持不到那时候。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好。这像是一种预感,灰蒙蒙的飘在头顶上的云,到底会不会下雨、什么时候下雨,她说不好,不怕等不到,也不怕到不了的结局,只是觉得惆怅,她……
  不要想了。这是想也没有意义的事。去回想自己的艰难,回想自己的辛苦,去思考自己经历的一切苦难与他人的苦难的对比——这都没有意义,痛苦与痛苦本就不能相比。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以莫大的勇气一往无前地做好每一件事。
  哪怕你孤立无援,哪怕你一直沉默,哪怕你失去了联系,你也要完成这件事。
  闭上眼她总能想起那一滩鲜血,是那一滩鲜血让她从最深的酒醉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她拉开抽屉,掏出笔记本,整理手上的文件,演戏也要演好,否则一切工作的基础无从谈起。整理演戏的工作的同时,也整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事情。想着想着忽然想起那天在永安公司门口遇见裴清璋。其实那天这一番遇见并没有什么特殊,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裴清璋之所以会被她记住,是因为当初一块儿学速记的时候她就发现裴清璋非常有语言天赋且过目不忘——裴清璋有时为了好玩,会用法语与汉语反切来编密码自己玩,等于用汉语音韵与法语发音相似之处进行替换,然后将这个密码应用于速记之中,等于又加了一套密。她当时发现这一点之后就套裴清璋的话,结果发现裴清璋真的只是编着好玩,全无用于特殊工作之心。这是能人异士,她记住了,也许抱着未来某一天收归己用的心。但是裴清璋也总是表现出一副不冷不热不好接近的样子,她一时也没有理由和机会去靠近,更不需要拉拢。
  但那天裴清璋的样子,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奇怪呢?因为裴清璋逛街?她对裴清璋了解不多,不知道对方到底喜不喜欢逛街,从收入的角度裴清璋作为公董局的秘书,收入应该不错,可是从学速记这件事来说,裴清璋应该是很需要钱、很希望往上爬才对,否则何必学?甚至否则何必去公董局?家里必然不能容许坐吃山空,她也没有嫁人。但那副样子……
  她手里的铅笔停了下来,专心回忆,那副样子实在是不像享受这件事的样子,与其说是来逛街散心买东西,倒不如说更像是,来受刑。
  而且不愿意让人家看出来自己的不情愿。
  而且也说不清楚,她那副不情愿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身边那个人。
  那个人,听介绍是记者汤玉玮,就是影评和影星采访都写得很好的那个汤玉玮,真人的确是很漂亮。时新的口红一画,更有一副张牙舞爪的美丽来,换身衣服说不定去大世界还能挣个一席之地。那人是个世故老练的家伙,和自己说话,听到自己的身份,反应也就那样,肯定不是真心的想法——那种面具,她也会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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