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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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没事,你干嘛。”她几乎笑出来,“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等到汤玉玮上了黄包车,她慢慢走回家去。一仰头,看见头顶一轮明月,明亮清朗。其实若非两人的心靠得近,如何能想到这样的主意?若非无意识地靠得近,怎么会想到说出这样的建议就有管人闲事指手画脚的嫌疑,因此怀疑起自己在对方的世界里站的地位。若非如此……
  仿佛这两颗心突然很远,又一下子被拉近,真正地靠得近了。是为什么呢?自己为什么要对汤玉玮坦白父亲的事?似乎十年前也是如此,有时候她没有刻意做什么,就像汤玉玮也没有刻意做什么,她们都只是顺其自然,就冥冥之中走到了这里。
  也好。
  她到家了,举步缓缓踏上楼梯。
  作者有话说:
  {21}费穆指导的电影。
  {22}周璇是1940年上映的、张石川指导国华影业公司出品的这部《西厢记》的主演,而林楚楚是1927年曜的《西厢记》的主演。但周璇演的是红娘,林楚楚饰演的则是崔莺莺。下文的慕容婉儿才是40年版崔崔莺莺的扮演者。
  {23}李霞卿女士,艺名李旦旦,一生颇为传奇,荣誉计有:中国第一位领证合格的女飞行员、中国第一位女跳伞者、中国第一位创长途飞行纪录的女飞行员、第一位获准在中国合法飞行表演的女飞行员、中国第一位民航女飞行教师、中国第一所民航飞行员学校共同创办人、唯一曾在南北美洲长途飞行的中国女飞行员、电影史上第一位花木兰主演员。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她的一生故事,真是了不起。
  {24}马君武《哀沈阳》之一,1931年11月20日刊登于上海《时事新报》,讽刺张学良。此事之后胡蝶辟谣过许多次,证明九一八与她无关。
  第六章
  因为裴清璋喜欢古诗,所以汤玉玮从兰心大戏院的朋友那里弄了两张《大地之歌》{25}的票,请她一道去听。两个人都听不懂德语,又请人弄了一份台本来,德语原文下面对着法语原文{26},裴清璋看了就笑,“咱们两个人还要隔着两种语言,去读自己的母语!”
  “唱的是德语,没办法。”汤玉玮笑道,“你能看出来原来是哪一句吗?”
  裴清璋笑着嗔她一眼,“其实只要知道那儿是一句话,就能背出来。比如你看,这么长的一段——”说着,手指滑过,汤玉玮没看本就看不懂的德文,只看裴清璋的手指去了,“其实就是两句,‘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说罢摇摇头,“话多。”
  “那下面这句呢?”她用眼神指了指下面同样长的两句话。
  “这个应该是——是‘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
  “啧啧,中文只要十个字,这些人倒要翻译出来个十七八个字才罢休!”
  裴清璋愈发笑起来,眼看要越过笑不露齿的规矩边缘,“他们后面不还用了钱起的《效古秋夜长》吗?你看,这四行字,只等于一句‘秋汉飞玉霜’!要我说——”裴清璋合上本子,与她一道起身走出观众厅,“往正经里想,是为了凑成一句歌词好唱;往不正经里想啊,就和你们记者行业一样的,有时候多爬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多挣几个钱呐!”
  汤玉玮被谑了,不轻不重地反击起来,“好啊,你在这儿等着我!你倒是说说,汤玉玮写得稿子,几时有这凑字的事?嗯?我是编派了‘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的之,还是‘君言不得意 {27}’的意?”
  她行动上不依不饶,语气上倒不尖锐,裴清璋轻轻摆摆手,“想不到你也记得。”
  “我记得的不多,毕竟能欣赏的本来就少,能记得一个王维就不错了。前面那一首,不是说是孟浩然的什么——”
  “《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裴清璋脱口而出。
  而汤玉玮只能摇摇头,“我只记得我喜欢的那一句,‘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还是刚才从本子上现看的。”说罢就开始嫌弃自己,裴清璋安抚道:“快别,你要这样,我也开始了。”意即开始说自己学这些东西更没用处,于做公董局的秘书无益,也没有科举可考,作诗就能当官的年月已经是千年以前,种种种种,汤玉玮那天好不容易才劝好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走,”汤玉玮说着就挽起裴清璋的胳膊,“我带你去后台逛逛。”
  “好端端地去后台干嘛?”
  “好端端地,有我这么一个有资格可以随意出入后台的人,干嘛不去?”
  裴清璋没反抗,跟着就去了。汤玉玮的确别有门路,就像她在百乐门也有熟人一样,前边的人还要仔细检查呢,一看后面是汤玉玮带着人,直接就让进去了。“怎么查这么严?”进去之后,裴清璋一边看着演员剧务进出化妆间更衣室忙碌无比一边问。汤玉玮在一旁颇有绅士风度地护着她,道:“你忘了?38年,76号不是还放了炸弹吗?是剧场发现得快,不然不知道出多大事。”
  “那问题,这样查就能发现吗?”裴清璋这样问,自然是因为她知道,要想携带更小型的炸弹,有的是办法——但话出口她就有点后悔,先是觉得这样有可能暴露自己知道的事实,后来又觉得不至于,除非汤玉玮也是此中人,于是折中地找补了一句:“万一来的是76号的什么要人,也不好搜吧?”
  站在她右边的汤玉玮笑了笑,“那不至于。我想,76号还是要脸的。不敢来。欸!”说着就对前方的某个人挥起手来,叫着人家的名字,介绍人家和裴清璋认识,由人家领着两人在后台四处游玩,由汤玉玮给她介绍这样,介绍那样。
  对于戏剧啊电影啊甚至后台故事,一开始她是没什么兴趣的,光鲜亮丽,她自然要退一步,好像对于传统里认为的下九流多少有点认可和躲避。可是由汤玉玮带着见得多了,渐渐发现趣味所在,认识了这样那样的人,感受他们天真、激情还有可爱。有时候听他们说话,觉得好像彼此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似的,那些恐怖的、恶劣的事情的确都在发生没错,但是在他们眼里仿佛并没有她看来那么严重、那么可怕,这让她觉得有些……
  也许只是他们不知道。但自己就知道多少呢?隐秘的角落里最残酷的战争,她也没有看见多少。她就算是对密码本倒背如流,也不见得真的就知道除了那些秘密消息之外的事情,密文串连起来的世界只是一个世界一段故事的骨架,甚至只是片段,真正有多可怕,她根本看不见。
  她也希望自己永远看不见。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她得感谢汤玉玮这样积极热情地约自己出来玩,否则自己都没有这么快完成郁秉坚交给她的任务。所以,此刻汤玉玮提议两人去君士但丁吃栗子蛋糕,她绝不会拒绝。
  坐在君士但丁,蛋糕上来了,两人先是像小孩子似的你抢我夺、接着又像成年人一样你推我劝一阵,这才好好开始吃。吃到一半,汤玉玮突然说自己忘记打一个电话,立刻跑去柜台借电话。裴清璋没多想,只是继续坐着。
  汤玉玮也不看,第一她不怀疑裴清璋会怀疑自己会跟过来等等,第二裴清璋是个非常好的幌子。她拨通电话,那边果然是德堂。
  “舒服?”
  “很好。”她说,“要快。”
  “下午四点。国泰。”
  “条子?”
  “文件。”
  “你知道我有时候看不懂。”
  “想办法。”那边笑了笑,“你很聪明的。”
  “你就知道给我找事情。”
  “要重用你。增益你所不能。”
  “拿到了之后呢?”
  “等我消息。三天后到美商通讯社去,等电话。”
  “好的。”她想挂,却发现对方没有先挂,“还有事?”
  “没什么。你去吧。”挂了。
  回到座位上,裴清璋随便问了几句,她也就随便答。裴并无追问的意思。这段日子以来裴清璋似乎对于她为什么要回来已经不那么关注了,至少不是那么想问,好像是猫玩耗子,发现死了,也就不好玩了——她知道这个比喻对于裴清璋是一种侮辱,当然也侮辱了她自己,而且最无奈的是,裴清璋不感兴趣不问了,她倒觉得空落了。
  保守秘密有时候的确很难。特别是你想要告诉别人的时候。理性上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隐瞒自己的身份,这样对裴清璋好对自己更好;但感性上她想要裴清璋知道自己是谁,想要裴清璋支持她,在除了自己的上线和几个军统同仁就没有人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她希望裴清璋能以置身事外之人的角度来支持自己。裴清璋是从“往日”、从“过去”延续下来的人,对汤玉玮这个人的认知应该和德堂还有同仁们都不一样,应该先是汤玉玮,后是军统特工,而不是二者合一的——这样的人才应该有资格告诉她,我支持你做这件事,你做的是对的,继续做下去,加油,努力,不要停下。
  她知道,这就是依赖。看上去她没有依赖裴清璋,实际上非常依赖,当然如果没有裴清璋的出现她也会继续下去,这无可置疑,但现在裴清璋出现了,她开始依赖了——这说得倒好像裴清璋坏了她的事一样——在所有的生活中,看上去花花世界变动不居,她却需要裴清璋作为一种不变的部分,成为自己疲倦的时候可以依靠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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