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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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亲人,至亲也好,亲戚也罢,但始终觉得自己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10}台湾台南市柳营区人;台湾日据时期小说家、电影制片人,曾就读于上海震旦大学。
  {11}化用,以作者愚见,当时并无此类说法。
  {12}郎静山原话。但不知是否是这时候说的。
  {13}假定。不一定真的给得出。
  {14}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圣约翰大学曾将学校迁往公共租界里的南京路,与沪江大学、东吴大学、之江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五校组成上海联合基督教大学,但后又于1940年迁回原校址。
  {15}新雅粤菜馆(简称新雅)创建于1926年,原名叫“新雅茶室”,系广东南海人蔡建卿所创办。该馆原址在上海市虹口区四川北路534号。
  第三章
  周六是她自由支配的一天——虽然只用了半天——周日就不是了。周日醒来,她的第一件事,每周的一件大事,就是和女佣算账。她把得牢,虽然按月发薪酬、按周发给菜钱,但每周都要对账。她给女佣有个预算,有全部花光的正常数、部分超支的上限、还有一个只放在她内心的下限。只是随着物价的上涨,她的下限也在不断上涨,如同即将没顶将她淹死的海水一样,而家里的财政,恰如底舱破了大洞的船。
  女佣上来,先和她仔仔细细地算这一周七天,都备了什么菜——有的是按照报上的菜谱做的,有的是按照她们家的口味改的——一共买了多少菜,每一项是多少钱。她把自己上学时的外文练习册拆了重新钉成一本,翻过来用没写的那一页记账。女佣说,米价{16}这周是86元一担,她一想比上周虽没有太大变化,但往下说不好还有没有台风,也就接受了女佣进了一袋米的开支;女佣又说,猪肉和黄鱼涨得不像样子,七月间还是两元一斤的猪肉、七角一斤的黄鱼,现在翻了一倍,量就下去了点,她想起六月间的鲥鱼,上馆子吃一顿,一条就六七元,猪肉现在竟然赶上鲥鱼的价钱!便与女佣说,为了营养,总还是要吃一点,要是减量,换鸡蛋鸭蛋可好?
  女佣叹了口气:“小姐,你不知道啊,现在鸡蛋都是一角三分一个了!”
  她眨眨眼,“八月间是一角一个,还涨。”
  “这物价迟早要涨到天上去的!”
  她摇头,而女佣站在原地,用诚恳的语气道,“小姐——唉,等我走了,你记得,往苏州河那边走,过三个路口之后往南,原先烧老虎灶的阿四,你记得吧?他现在在那里开生漆铺,有办法买点黑市的东西。”
  “黑市东西?”她放下笔也停下心里的算术,“我们这些东西,可有什么是黑市买的吗?”
  她先是想了想应该还不到这一步,继而又觉得要是去黑市,她未必会和人家打交道不说,还不知道要蚀掉多少钱。
  “小姐,现在是没有。但是哪里菜便宜,阿四知道。再说,火油煤球那样的东西,如今不好买了,家里现在还有,来日总要买的……”
  女佣一边说,她一边点头,末了道:“是这个道理。就是,你一走,我新找的人,和这个阿四非亲非故,我如何能让他继续帮我?恐怕这里面还要一笔费用才行啊。”
  女佣尴尬地笑起来,“哎呀,小姐,我也是没有办法。”然后便事无巨细地说起自己家里的情况,丈夫如何不能工作,儿子当小学老师,如何收入微薄,她现在要走,也不是嫌弃裴家给她得太少,她必须回乡下老家带孩子,这样省吃省喝,“赚的铜钿,一天不如一天值钱。”
  她听了女佣一车话,早就没有了争辩的心,只是轻轻摇头,也没有打断对方的意思。等说够了,把菜钱核对了,把剩下的零钱留给了女佣,嘱咐她帮忙找一个,能立刻顶替上最好:“你也知道,我家是离不了人的。”又说今天还是买两条黄鱼回来烧了吃,贵就贵点。
  女佣去后,她一个人坐在餐桌上算账。黄鱼之贵,只是一日一日渐渐耗损,为了保证营养和生活品质,这个钱她断不能彻底减了。但是能“克扣”一些出来,也是好的。因为别的地方,她家的开销也不小。首先,四季衣裳,现在男士随便做一套西装都一百多元,母亲和她的大衣三年不换保养起来,其他的衣服总要购置新的,这一笔,每一季度她总要预留个三四百块钱;其次,过节送礼,宴请亲友,她就是厌烦透了再也不去,母亲总归有亲戚朋友,就比如八月中秋那一次,一桌子菜,一百二十元,面子倒是足的,可惜钱包是瘪的。
  每次算账她都会感叹,父亲当时死活非要把这套房子买下来给母女二人,是多么正确。她现在的薪水,能够剩下的部分,就是常人用来支付房租的部分。月底发上月的钱,英镑一到手,她就要拿去换。一部分换成汪政府钞票,一部分就要立刻换成什么值钱的东西——顶好是金子,次之她可以考虑银元,总之得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要换贵金属她总得通过一些关系,父母亲的故交,裴家的世交,能派上用场谁都行。而且她不信任人家,谁也不太信任,自出来工作到民国二十六年打起仗来,拉人投资然后卷款携逃的事情她在上海看得太多了,笑人贪婪愚蠢是谈资,自己守住不算多的家财是必须,所以只放在自己手里,绝不交人代理。不代理,又预测不了未来能值几个钱,没多少的钱只好以最快的速度换,自然总是换成银元,攒上一堆银元之后才会成为金子。大大小小不甚整齐、成色也不一的各种各样的金子,全在她床底下的樟木箱子里。
  一度她也算过,此时彼时换的墨西哥鹰洋到底是值了还是亏了,后来放弃了,知道算也无益,就像放弃去核查女佣是否贪污——水至清则无鱼,她们母女这点工钱这点事,既不清闲也不富裕,要找个女佣已经很难了。
  公正的数字写在纸面上,增增减减,余额的增幅越来越有限,她想也许有一天会从黑色的字变成红色,是红色吧?墨水浸下去,看得见那一面原先娟秀漂亮的花体字。
  当初何必学法语,不如学会计——她笑自己——学一门会计,有什么不可以?自己还学会了速记,还学得不错,现在看来要是去学会计,一定也可以学得很好,然后就可以凭会计的本事,多挣一笔钱。
  多挣一笔钱。
  她笔尖浮空,在数字上随意画着,心里想着大氅皮袄各自能维持到几时,母亲何时会想着去打新的珠宝,自己的那几样家具是找谁修怎么修——然后搁笔,把账本也合上,起身把这一套东西又收回自己的房间里,锁在床头柜里。
  哗啦一声收起钥匙,倒真像个帐房了。站在自己的房间中央,四壁流露出一种柔和的古旧的光。自己这两年几乎不曾为了自己买过什么东西。要有,都是必须,没有为了快乐欢欣买的。钱都留给了母亲。除了那顶红色毛呢贝雷帽。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贝雷帽好端端地挂在那里,像是草丛中唯一的一枝红玫瑰。
  这还是得了一笔奖金,一时兴起买的。买的时候母亲问为什么买这个,神态是喜欢的。她记得当时才二十四岁的自己说,因为发了奖金。没说的是,这是多年前自己看就看中的东西,一直都没舍得买——也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钱,直到现在。
  站在玻璃橱窗前,两相映,似乎看见当年还是少女的自己身边,还有一个身影。是汤玉玮吧?是汤玉玮。自己只愿意和她逛街,也只有她愿意和自己逛街。
  裴清璋把帽子取下来,放在手里轻轻抚摸,像是用指尖逐寸欣赏。和汤玉玮一道看的,那时候那样喜欢,只是觉得自己戴着总不如汤玉玮戴着好看——是汤玉玮先戴着表演给她看,汤玉玮戴着是那么俏皮又活泼,然后扣在她头上,说,你也试试嘛,竟然是撒娇的语调。
  她总是说汤玉玮比自己好看,好看得自己总要多看两眼,汤玉玮不信,说她谬赞。
  谬赞,汤玉玮说这两个字的语气活像在打趣她,可她不恼。也许因为汤玉玮是唯一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却了解自己曾经接受的教育且不以为落后的人。
  曾经她总是反唇相讥,说汤玉玮才爱夸大其词,总是夸奖人。也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受的夸奖加起来还没有汤玉玮一年说得多。当然,她也受用,否则也不至于反唇相讥。而厚脸皮的汤玉玮总是不以为意,继续夸赞,把对自己的“谬赞”发扬光大到让自己脸红的地步。
  听说美国那边教育就兴这种直白的夸奖。
  也许她在那边会过得很愉快吧。
  她看着帽子,静静矗立在衣柜前,带着一点笑意。
  十月底,物价还在涨。汤玉玮知道,至少她总去吃饭的小馆子在涨价,被采访对象只要不是汪政府的人,为她买单的吃喝水平也江河日下。她倒不在乎那点吃喝的小钱,从来也不是没了一杯白兰地夜里就没法睡的人,只是感叹世道艰难——她有家里给的美金存款与汇款,收入也不错,只养自己一人而已,财政已见紧张,何况战时平民之家?远的不说,就说住在虹口、蜗居亭子间的老百姓,他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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