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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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霜表情依旧。她不时把眼神移开一点,看着暮霜肩膀旁的虚空,自忖假如有人在场旁观,一定觉得她这表情十分到位,十成十地相信她是真的迷惑。
  “我们一路走,一路设置,大家一路互相认识,偶尔还有些争执。有些人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想想灵剑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惜当日在凌霞阁山下没有追回去大打一顿——也许应该去的,免得他们再生事端,呸!“我那时候不过二十出头,好奇心重,跟着其他门派看,边看边偷师,也和有些门派起冲突来着。比如无极派的阵法,那个阵法,我……”
  暮霜皱皱眉,也只是普通的疑惑的皱眉。
  “我总觉得不对,但是说不出来什么不对,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就这样么一直走,一直干活,和一大群人相处。直到有一天,在沂山玉琼崖,那天晚上,我在……”
  她下意识地瞟一眼暮霜,却觉得那双眼似乎更加黑了——居然能这么黑。
  “好像,好像是在站岗,突然就觉得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在看我。以前我站岗也遇到过这种事,告诉别人,别人都说是我的错觉的,是我害怕。我也这样告诉我自己,但那天晚上我不相信,我感觉——我几乎能看到那家伙的眼睛。”
  她又看一眼暮霜。暮霜依旧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她却觉得自己要掉入那黑暗的瞳孔里去。
  “于是我就追出去。跑了好远,发现自己被调虎离山了,又听见营地里大叫,我赶回去,才发现众人都发狂了,互相砍杀,全打成一锅粥。我只好带着曹明子师姐跑。一路跑,一路被追杀,各种各样的人,最后躲进山洞里……”
  山洞里。
  师姐最后的样子她现在能很清楚地想起来了,即便很久很久没有想起来了。现在不需要回避这个事实了,于是记忆清晰。师姐没有睁着眼质问她为何如此,师姐只是闭上了眼,就像睡了,只是很苍白。
  “因为我自己阵法不精,弄错了,导致师姐丧命。我呢,那种情况下,肯定不愿意接受,以为自己还可以凭借未必可靠的邪术,上泰山,开地府之门,用自己的命换师姐的命回来。”
  一命换一命。
  自己的哭号自己的呼喊言犹在耳,心却已经……
  那时熊熊燃烧,现在只有灰烬。
  “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在地府里了,不知道怎么下去的。我所仅有的记忆里,只有自己被碧霞架着,走去见殿上的东岳大帝。”
  好久不见他们了。这些时日放在地府,可能也就处理了一些案子罢了,平如流水。没想到一离开地府,就经历了这么多。她把后来的故事告诉暮霜,说得更加简略,心里淌过的全都是情感——怀念,惆怅,哀伤,愧疚,想要让往日是往日,想放手,又觉得不能放,像是把一切都画在画里,挂在墙上,谁也不要走,我们一起画地为牢。
  又或者我应该让它们都走?
  它们都走了,我还会在这里吗?我会不会飘荡无依,成为一缕幽魂,甚至一堆尘埃?
  回忆里还有许多想要抓住却滑不溜手的东西,差了它们,就拼凑不起来整个故事。但当初刻意想不起是因为内心规避伤害,现在想不起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起来——雨丝一般翻滚的回忆里,击中额头想起的反而是在营地中和师姐渡过的光阴,也一起这样坐在木头桩子上依偎着篝火。
  想要遗忘的许多事现在又回来了。全是刺,自己的怀抱,是不是也都是刺?
  闪烁。
  她看见暮霜的神色似乎有些变化。
  她在想什么?自己在说的是打败敌手。
  “总之,走到今天,也是种种机缘,有些地方多少也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暮霜笑道。
  她说自己与吕胜、霓衣一道的时候,击败大妖的经历,尤其是从危落与朱厌还有屹巍,“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何来这样的力气。”
  暮霜点了点头,开始沉吟。她也沉默,看上去是说完了口干喝水,实际上是在倾尽全力地思考,暮霜给自己的熟悉感到底是什么?
  黑色的,甚至是漆黑的,完全隐没其中,能看见外面外面却根本看不见里面,吸收了一切光线的黑,视觉甚至都失去,置身其中,地网天罗,无处可逃。
  是森林。黑暗的森林。凭借血肉皮肤呼吸能感觉到周围有树木,全是树,但不知道树冠上乃至树背后,有什么。
  是森林。
  是——
  “唐姑娘这一番经历,真堪称百年未有之奇遇,如今三界,也只有仙界你未曾去过了。然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到地府如此游历的——不过,”
  “不过?”
  “我还是觉得,虽然唐姑娘你自己觉得不了解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但在我一个外人,哦不不,外鸟看来,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进的地府。”
  “何出此言?”
  “苍生都有一死,但不是每个下地府的都会做得上判官,这一点唐姑娘应该比我清楚。从你自己说,你在下地府之前也不过修行者中有天分的,除了家门不幸之外,经历几乎平平无奇,总不能是因为想用邪术开地府门所以被看上了吧?”说着还笑起来,“可惜此谜团难解,毕竟除非上仙中的佼佼者,谁也不是能轻易下地府的。”
  她笑,心里只是惆怅,怀念碧霞和东岳还有一干同僚,不到自己死的那天是见不到他们的,吕胜王普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唉……
  “不过,唐姑娘,你想不想,把这些细节想起来?”
  暮霜声音清楚,她转过头看见一张毫无狡黠、满脸友善的脸,好像不过是在提供一个有益无害的小建议,如晚上多吃一个水果之类。
  她其实不想想起来。刚才回忆一遍,她只想忘记,回忆遍体是刺,自己满手是伤,到处血淋淋。
  但是——她看着黑漆漆的眸子里的森林——这是暮霜。如果只看眼下,她应该要多多试探才对。
  乌禄叫她防着这两只鸟,她倒要看看。
  “如何想起?”这一脸真诚的急切装得也不错,换做刚离开地府时,也许都没有这么流畅。
  “在靠近炎魔地的山里,有位高人,她会一种阵法,有用。高人住在高山之巅,也许有点儿像你们去接钓星大人的时候见到的那种地方。”
  “在那里?”这她一愣倒不是假的了,“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她心里觉得炎魔地都是邪佞的力量,要有能帮自己回忆起往日的阵法,必然不是什么正道,去了谁知道会怎么样?
  “不知道,我也是意外发现的。钓星大人与炎魔大人有旧,有时候会专门到那种地方去休息,吸取炎魔地的魔气。我是有一次去接钓星大人的时候意外发现的,似乎也是钓星大人的故旧,只是每次问这位高人的姓名,总也不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个来历。”
  “那你——”
  “你要问我,我是怎么知道她能的?很久很久之前,我也……”
  她看见暮霜竟然垂下头去,真是稀奇。那脑袋竟然会这样动、而不是只能在颈项上以水平的姿势转来转去。
  “很多年之前,我和你一样,失忆了,我记得自己是暮霜,是鸟族,有法力,有父母有师尊有朋友,就是缺了一环,怎么都记不得起来。但我想要记起来,抓耳挠腮的,记不起来我根本就活不下去。你明白吗?就像原先也不知道这里有个缺,不知道的时候过得也好好的,然后一旦发现这里有了,就没法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去接钓星大人的时候,遇见这个高人,她一眼看穿我的想法,带我回她的洞中,在她的阵法里站着,握了一把那柄古剑,往日的回忆就全回来了。”
  “那你——”
  “我是被天雷打了,”暮霜笑笑,“被打是因为,爱上不该爱的人,我还活着,她已不在了。”
  说这话时暮霜依旧笑着,唐棣却感到一股寒冷,便没再问。沉默着假装斟酌一番,她说自己要回去和霓衣商量一下,看看工程的情况。暮霜说没问题,反正过去最多一日,到时候飞去便是。
  对于暮霜这个模棱两可的解释,她不信也不疑,只把它当作托词看待,就是去找钓星对证,自己能说的只是“那日暮霜与我说有这么一位高人”,钓星只要有意保护,也就横竖对不穿,所以真假都没有影响。去与不去,只考虑背后的目的。与霓衣说完,两人坐在她睡的那间少了一半屋顶的房间里,月光从屋顶漏进来,她望着霓衣,等待答案。
  她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去与不去,都不影响她们对于眼前事的处理、下一阶段的计划以及持久的对两只鸟的提防,只是与她们自己相关——她坚持要认为这件事哪怕只和自己有关系,也要征求霓衣的意见,甚至要霓衣来做主。
  因为这样的事实已经存在了,关联已然存在。
  霓衣沉默着,一直在思考;她也沉默,安心地等待;无论霓衣给她什么样的回答,她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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