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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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没说完,遥远的地平线上白沙地上出现了一片血红。二人走至近前,血腥扑鼻,血泊如潭,只差食腐鸟类几只,就和寿阳城外没两样了。但就因为没有这乌鸦的嘎嘎叫声,周遭的寂静更显得恐怖。
  她正与霓衣站在血泊的边缘打量,想着如何能既不上去又查看个清楚,突然之间远方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磋磨移动的声音。两人来不及对视,就看见眼前的鲜血和残骸像是被吸引般纷纷向前移动,活像海水退潮,或者海底有什么深渊巨口突然张开了嘴。
  “这——”
  她的惊叹不及完全出口,就被一阵向前猛吸的劲儿给拽了出去,话语、衣带、身躯,都被这股怪异的力量往前拉扯,两人要不是还有清醒的意识与修为,就不止被拉个趔趄了。
  转瞬间,她调动浑身力气抵抗怪力,刚刚有一点勉强稳住的趋势,立刻向霓衣伸出手——在脑海里紧随着对这怪力的咒骂而来的就是“快拉住霓衣”,好像霓衣真的会被吹走一样。
  理性上,她当然不相信,但是此时来不及使用理性。
  幸好霓衣也正好向她伸出手,两手一触,立刻握紧,彼此依靠对方的重量稳定下来。脚尖站定,嘭的一声山崩似的巨响,远远地她仿佛看见狂风吹来,沙尘如墙,幕天席地,只看一眼就知道其力道轻易就可以把自己吹飞。
  飞是没有飞,她猜错了。
  而且更失算的是,风里要打倒她的不是风,而是风里的恶臭。
  唐棣在地府没少闻过臭味,地府酷刑如此之多,有罪之人更是成山如海。打了炸了烫了剥了,除开刑罚本身和执行过程的臭气,有些人罪孽之深,光是扬其恶气,就足够叫行刑的狱卒恶心了。作为久居地府的判官,偶尔还要镇压爆发的恶鬼,她已经闻之不怪,甚至随便嗅嗅就能判断臭味主人的刑期。谁晓得今天这风里的味道,超出了她的一切想象,仿佛世界上一切新的陈的肉类的植物的所有腐烂结合在一起,闯入鼻子的瞬间就顺着神经一拳打在胸腹,臭得开天辟地,就是大罗金仙也挡不住这冲击,无论原形是什么修为有多深,都无法逃脱这恶臭灭顶似的袭击。
  她克制住自己极端的恶心,憋住一口气,看向霓衣,见对方面如土色,立刻拽着霓衣顶着狂风往半空一蹦,虽然生生被风嗖地一声吹出去十几丈地,终究幸运地抓住了两棵树叶掉尽、近于枯死的大树,抓住树枝站在上面,勉强稳住。
  刚接过霓衣递来的白绸捂住口鼻,腐臭的来源就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个巨大的蛇头,足有三个人那么高,不比巴蛇小多少,而上面唯一可辨的五官是个血盆大口。一张口,明显发黄的臭气从成排的巨大尖牙之间冒出,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球,凌空炸裂,掀起狂风,向旷野四散,同时带着淋漓的血污与残骸从牙缝里掉出来,散落在地上形成两道长长的污秽。大嘴张开只得片刻,又嗖地闭上,闭上时气息向内收去,将那些散碎的残骸连同地上剩下的沙石碎骨,又一道吸到嘴里大嚼,再重复这个循环,张开,掉渣,吸气,嚼食。
  唐棣心想,自己是没见过饕餮,也不知道饕餮还活着没有,但这肯定可以算是蛇饕餮了。
  饕餮还有腿呢,可这个蛇头,仔细看去,除了这张嘴,眼睛鼻孔一概没有,甚至随着大脑袋快速向前移动——没有腿却依然爬得飞快无比,好像是千年不得缓解的饥饿在推动、引诱它前进——唐棣看见蛇头之后并无躯体,长短大小,一概都没有,只有个头而已。
  没有来处,没有需要,没有去处,只是个会走路的蛇头而已。
  怪道是邪气聚集所化呢,根本没有吃,只是嚼碎,只是消灭一切的生气而已。
  “唔——”
  眼见这怪物离她们越来越近,她听见霓衣一声明显的忍住呕吐的声音——要赶紧消灭这玩意!邪气所化,倒比真是血肉所生的强。只是巴蛇提供的故事没有借鉴价值,阵法围攻,气尽而亡,都没有共性,而且那都是符合千年一生的规律的,眼前这个则压根不符合一切过往规律,何况巴蛇总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别人怎么做,谁知道……
  蛇头近了,不然就打,硬打,且看它会——
  “霓衣——”
  话还没出口,霓衣突然拔剑,用丝绢缠着剑柄,针尖似的剑尖就向蛇头漆黑油亮的表皮上刺去。唐棣诧异她何以如此不冷静,继而就明白那是忍无可忍的恶心——可刺破难道不会更恶心?
  不及她想出自己应该如何敲碎这玩意又不让霓衣太恶心,剑锋已及蛇头,谁料不但没有刺破厚厚的蛇皮——连一点皮屑都没有戳下来——反而吸引了蛇头的注意。从本来应该长有眼睛、现在只有一块凹陷的皮肤的位置,好像有一股灵力向她们投射而来。继而,凶恶的蛇头原地扭转方向,在地上搓出一个积满血污的小坑,朝二人狂奔过来。
  幸好两人当即从树上跳起,不然就要和枯树落得一样的下场了。
  “去悬崖!”她喊道,想这蛇头应该听不见,听见也无所谓——一边推了霓衣一把。霓衣霎时会意,立刻和她兵分两路,一个在山脊上跟,另一个就在下面当诱饵。
  总不能让霓衣当诱饵,她边跑边想,那样且不说霓衣会直接和它打起来,自己也——不,自己怎么想都是次要的,自己一定更能承受臭味。
  自己在地府里……
  在地府里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悬崖近在眼前,是刚才两人在来的路上发现的。附近还有巨石一块,两人当时还笑说这样大的巨石,巴蛇来了也能砸个七荤八素。眼见快到了,霓衣加速冲上去,甩出两道丝绢,拼命拉起巨石,带到悬崖边。而她则故意放慢脚步,带着这贪婪蛇头向会变得七荤八素甚至七零八落的位置跑去。
  事先当然是没有练过,但她相信霓衣不会砸到她。砸碎了这玩意要是溅一身血,也无所谓。只要能——
  双脚猛地一蹬,人向前一扑,背后呼的一声,预想中的血污却没有来。她在短暂地回眸中看见那大嘴竟然张得有山洞一般大,不,甚至比这个头还要大,活像从空间中撕开一道缝隙,绰绰有余地把巨石给吃了,嚼了,砸她一身的石子儿。
  霓衣的惊叹她没听见,蛇头像是认准了她一样跟着就来,她只能继续往前狂奔。翻山越岭地狂奔,在旷野上不断寻找仅有的障碍物,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有劲儿?哪有劲儿打啊,只有劲儿跑了。
  她一边跑,一边抽空回头看,除了看见霓衣在空中不断追着、却又束手无策的焦急样子,就是看见那不断散发臭得人想吐血的大嘴里、蛇信子的根部,仿佛有一个黑色的核,就像是凝固的血块一般。
  她看见那东西的瞬间,仿佛时间都有片刻的停滞。她的思维在这个片刻间就像一道光线,纤细而精准地穿越了一切知道的不知道的障碍,得到一个压根没法说为什么的结论:打那个核。
  那个核的黑色说起来和瞳孔的漆黑很像。好像心底就有一样的漆黑似的。
  “霓衣!!!”她喊起来,又怕风中听不起,只好用之前的老办法,对霓衣传音道:“巨木!你拉!我打!”
  她回头看霓衣,霓衣皱着眉摇头,她知道霓衣是担心危险,毕竟上次也是碰巧成功的。
  “我会很快的!”她说,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站在原地,面对蛇头。
  霓衣没办法,大喊一声,两道白绫一上一下,蛇头刚刚好被拉住,张大了嘴,像是在沉默地哇哇直叫,石子儿,残骸,血污,掉了满地。
  唐棣深吸一口气,往前一个纵身,跳进那黑洞也似的血盆大口里。原是预备站在大嘴的边缘尖牙的牙缝间,踩着那蛇信子狠狠一击;然而就在进来的瞬间,她已经看见两道白绫似乎有了要被撕裂的迹象,更看见霓衣的脸色极差,简直跟路上看见的枯草一样:于是,心中一急,手腕一晃,打歪了,尖牙飞出去两颗,别的毫发无伤。
  喀拉!白绫断了,大口嘭地合上。在周围变成一片漆黑之前,唐棣听见霓衣一声尖叫,“唐棣!!!”
  然后一切就终止了。
  周围只剩下寂静,以及流动的热气,与几乎淹没脚踝的血污一样温热,还有一样的臭。但此刻她好像又闻不到臭味了,似乎没有了视觉,看不见就不存在恐怖了,沉湎其中,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被吃了,只等着被嚼碎。嚼碎之后,原有的形体、想法、思维,全部消失,散落,残破,等待被温热和恶臭吸收,成为温热,成为恶臭,成为新的什么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天地之邪气,难道不是邪恶之物的伴生?邪恶就等于要消灭一切吗?那一切都消灭之后,自己不也衰亡了?无所依附,也就化归无形。怎会有这样不合理的东西?
  这玩意就不该出现。不能走向一切都消失,要创造。
  我不是不该出现的,我是应该的,我不是不合理的,我是合理的,我是存在,是正确,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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