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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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
  “你不知道,一百年前,曾经还有修月之人,路过咱们这片地方。也许你出去玩了,也不一定。我遇见他们,收留他们吃了顿饭喝了点水,然后人家就送了我这些。”
  说着,云州伸手往里一掏,修长的手指间是一捧散发着柔和的黄色光芒的碎屑,乍看是石头的质地,又有一种梦幻般一碰即碎的脆弱。
  这是玉屑,她想起来了。在可容众生吸收以修行的月之精华中,最常见乃是初一十五的月华,妖魔多唤之“帝流浆”;好一些的就是这修月之人留下的月之玉屑,最好的还是月神故地的清辉。月华要看时间,玉屑要看运气,清辉则若非登临仙界不可获取——云州到底是拿了妖界能获取的最好的东西给她们。
  云州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修月之人的当年之事,霓衣却沉默不语。她看霓衣脸上的表情,竟发现自己看不明白霓衣的情绪:是怀念?是惆怅?是无奈?她看不明白,以前所不能明白的霓衣有时看自己的忧虑掺杂关怀、担忧加以急迫的神情,在这样子面前都算是简单通透的。
  良久,云州都快说得讪讪,霓衣才反应过来,感谢云州,“叫你费心了。”那诚恳和之前的玩笑全然不像是一个人,又实在是她。
  这才是我熟悉的霓衣,她想。
  “不不,这是说什么话,咱们什么关系!这东西你们拿回去,十天一服,务必用清洁之水,可以是我这门口这样的活水,也可以是冰川融水,山涧泉水,只要干净。以水送服……”
  唐棣此时看着云州,心里的怀疑又开始冒出来了:都说服食之法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对着我说?我不是重伤,也非失智,何以你此时还要躲着我,简直把站在这边的我当作空气?
  其实她从来不是一个非要人注目的人,还是地府判官的时候不是如此,记起了往昔之后明白自己更不是如此——小时候还巴不得别人不要留意,放自己安静看书呢——后来到了霓衣家,固然霓衣每天关心照顾她徒增了很多歉疚,她也只是随遇而安、甚至可以逆来顺受,理我也好,放着我也罢,都无所谓,甚至来就医都无所谓,她所想的一直都只是报答霓衣、不要让霓衣难过而已:但谁知道在云州这里,忽然就一股子戾气自心底起,就是要抓着不放了呢?
  干嘛躲着我?是那药粉与浑水测不出来露怯了?还是反而预示了什么,他知道了却不敢说?还是那镜子?其实不知道或者看不出大可直说,有霓衣在她也不会怪罪,何必如此?
  留在此地小住休息时,冷静下来她也会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就算真有什么又如何?有什么挂碍,有什么所谓?但此时见了云州她又不这样了,像是胃底反酸,这时候嘴里只有一股味,味觉被占据就等于丧失。
  可巧此时云州又用眼角瞟了她一眼。
  即便眼睛是看也没看,实际上整个人整颗心都在关注。
  昨夜梦里的感觉又出现了。梦里,她人在一个四壁都是粗糙巨石的地方,只有一盏油灯,举着四下寻找,找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找,怎么找也找不到不说,石壁似乎还越来越近了,像是有意志一般,一边靠近逼迫,一边细语嘲笑。
  不要逼我。
  不要骗我。
  或者永远都不要出现,或者实话实说,哪怕是错。
  胃气翻涌出来了,云州正对霓衣笑着,她却突然厉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瞒着我?”
  云州立时住了嘴,吓得一愣,连霓衣都不看了,做贼心虚般,只是看着地面。而唐棣觉得周围的沉默里似乎还有细语呢喃,就像是那面水银镜子一般。
  “说。”
  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极为冰冷,也许因为这冰冷是由内而外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自己相当陌生,有些像一件衣服忽然被反过来穿,却突然发现原来应该是向内的血肉的部分,转出去对外竟然都是锋利的刀刃与锯齿,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寒光照在别人身上,又反射回她眼睛里。没人会说她是野兽,是妖魔,可她又是什么呢?
  霓衣一开始就没有指望云州一定能治好唐棣,她的理性的期望是六成,感性的期望是七成多一点儿。谁知道来了,无论是云州信誓旦旦觉得有用的药水,还是小心翼翼收藏的镜子,一个都不管用——据实地说,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毕竟她觉得唐棣来历不凡,云州要真穷尽手段检查不出来,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她也不会为此怪罪云州。是云州自己好意,拿来这玉屑,算是妖界能有的最好的东西了。有了这个,无论唐棣是什么,伤是肯定可以治好的。这一点,云州还是对得起两人之间的交情的。
  不过,她也说不云州这样对待她们是好意还是奇怪。唐棣对云州的某些怀疑不无道理,她作为他的老友,也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可始终信任在,她也不想去质问那么多,好像多问一句才是真的利刃坚斧,会把他给劈了。于是她沉默。谁知道见了玉屑的自己稍有失神,片刻后的唐棣才更奇怪。那质问的态度、锋利的语气、眼神的威压,甚至毛孔里都透出严厉,简直是陌生至极。她之前认识的唐棣,是一个温和、简单、善良、甚至过度自省、鲜少表达的人,她几乎因为自己的偏爱而觉得唐棣太不爱自己了。唐棣很少表露杀伐的那一面,除了被逼到角落决死一战的时候,那些时候唐棣会变得疯狂,但那只是暂时,而且是疯狂、是没有理智的单纯的杀戮。而现在是恶,是一种未曾见过的冰冷无情。
  就是在山谷捕杀那僵尸时,也不见她如此。
  那时尚不如此,现在更是彻底抛弃了地府判官的前身份,何以……?
  这样子也不止是判官了,根本是个阎王。好像她是阎王而云州是个犯错的小鬼——
  眼前这“小鬼”也够陌生。她以前认识的云州,是聪明的,机灵的,也是老实的,诚恳的,有时候面对自己的法力大概还可压制、或者至少足可自保的对象时,也是不卑不亢的——总之,一株白桦树,分毫不差。
  也丝毫不像今天这样子。
  药粉也好,镜子也罢,她以往认识的云州的确会因为自己的失败、特别是所夸耀之物的失败而痛苦,但绝不是这样的,不会闪躲,不会惊慌。眼前这个不是活的白桦树了,简直跟被雷劈了一样。
  树招雷劈?
  他别真是有什么瞒着她们吧?做贼心虚?可犯得着吗?
  这到底——
  她的眼神在忽然严肃可怕的唐棣和忽然胆小瑟缩的云州之间来去,脑子飞转想要找话说,一两句无论如何都会适合这个场景的话,调停一下,即便她连双方到底有什么问题、是为什么在发怒都不知道。
  “我——我以往……”云州开口道,嗫嚅畏葸,支吾闪烁,“我以往只是在小妖中行医,就算是大妖,或者霓衣这样的有修为的,我都没治过几个,经验不足,见识短浅,这样的症候,我认不清认不得,也是有的……”
  他说这话时,既没有看着唐棣,也没有看着霓衣,眼神在地上扫来扫去,根本是个做错了事拼命找借口的小孩子——她实在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的隐瞒,毕竟,对于唐棣,他能做什么恶劣的错事?明明是那个散发着凛冽怒气的唐棣,一旦发狂随时可以把云州一劈两半打回原形。
  应该是唐棣有什么,问题的根源是唐棣。
  她看着唐棣的样子,一颗心猛然吊起来。唐棣不礼貌已经是小事,她现在是怕唐棣突然发狂伤了云州,到时候她夹在中间不说,万一还拉不住唐棣,可就不好了。
  认识唐棣以来,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控制不住唐棣,即便只是普通的状态下。
  她伸出手去拽唐棣袖子,不轻不重,小心控制。唐棣依然如同散发寒气的锋利的巨型冰块般沉默地站着,倒是云州挨不住了,忽然破罐破摔似的带着哭腔喊道:“总之!总之我是不知道了!我只是一棵、一棵小白桦!什么也不懂!二位要是有什么疑问,就请去问青牛江神怒特吧!他万年老树,什么都知道的!”
  “万年老树?”唐棣道。
  “小的有什么不是,您找他就是了!”
  霓衣看向唐棣,看见唐棣眼睛里令人生畏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了,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立刻紧紧拽住唐棣的袖子,说了大半车感谢云州的话,拉了拉他细瘦冰凉的手作为无声的安抚,然后立刻告辞。
  直到离开云州的地盘,远到云州无论如何也感知不到她们的气息,在微风轻拂的树荫下,她才拉着早已平复的唐棣问,“你——是不是刚才突然哪里又难受了?”
  唐棣抬起头来望着她,树荫,她看见唐棣那双眼睛和之前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长圆眼眶,不一样是再没有之前的眼神,反而更像是之前在在凌霞阁的废墟与新址里、在沂山玉琼崖的那副样子,失魂落魄,迷惘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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