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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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走到圆形场地的中央,她才停下,向四下看去,视线所及——假如视线可以化作火焰的话——竟勾勒出这地方原来曾有、现已经在漫长时间中漫漶失迹的圈,画在石砖上,一个一个的同心圆,直到全部汇集在圆心上。
  是这里。
  我记得。
  是这里曾经有的日日夜夜里,汗水,动作,是从外圈开始,一点点向里,假如每三个月能进一圈,就算是了不得的本事。也有只要一个月的,一个月就可以进来,被大家说,是很了不起,有天才的人。
  我。
  是我。
  时空重叠于混沌的回忆中,周围似有无数个虚无的人影,是曾有的太多人展示和指导时闪烁的意念的残存,又像是她身上那些精擅却不知来历的招式,向外散逸得到证实,再向内收集得到确认。
  是我。这是我。
  我又是谁?
  周围都是用巨木和乱石堆砌出的栅栏,哪里也走不过——如果是霓衣抱着她,如果是霓衣奋力一打,一切就都不是障碍,但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月光下,只能看见往南去有一道小门,漆黑的缝隙在苍白的石墙上反而显眼。
  猫头鹰从头顶飞过,如同夜空里宇宙中划过的被解释为不吉利的流星。她径自朝南走去,接近那道黑暗时才看见是已经随着墙壁垮塌而变得扭曲的门。重伤在身自然不该妄动法力,可不及霓衣看穿她的企图继而代劳,她伸出右手,掌心发力,铁门应声而飞,她也咳嗽一声,仿佛呕出了血。
  霓衣在后面惊叫,她只是侧身走过去,一意孤行?不,没有意,也没有意识到还有别人。眼神所及之处才是存在的世界,背后都是不存在的、一旦过去就会被抛弃的往昔。
  穿过门来,眼前与刚才流觞曲水的秀丽风光全然不同,荒草藤蔓下,是一片广阔的废墟。三幢巨大的建筑物均已倒塌,残垣断壁在月光下看起来宛若不听神令定要造反的上古巨兽残余的骨架,死也不屈的傲慢与仇恨留在骨头里,竟使之不腐不化。尤其是中间坐北朝南的大房子,台基十二级,楼高五丈三,横纵大概一看,也看得出是正殿一类的建筑物,如今只剩几个石头柱子还在,上面道道划痕。也许是当初什么巨大的力量制造了一场爆炸,冲击波吹过,让所有的木结构登时化为碎片,落在地上,年久之后,已成飞灰。
  唐棣站在台基的北面,先是仰头,好像看着夜空中的星,以及曾经可以遮挡这些星星的屋檐。然后又收回下巴,平视台基,平视里面曾有的正式与盛大。
  大事。
  正式的事。
  仪式。
  大家都要去。要穿……那样的衣服只有一套。好好保养。
  不是经常。经常……
  她抬起眼,视线越过这片偌大的虚无,看向西侧连地基都几乎破损殆尽的一片地方,看向西侧外墙上如同被十丈长的巨大神剑砍出的骇人缺口。
  曾有的已经没有,只有记忆在那里画出幻影。
  走到面前,才看见地基上留下一道深沟,力量之大,几乎把石砖都带得向下塌陷、形成一个深坑。别说琼楼玉宇,就是长城万里,也挨不得这一下。
  所以此地片瓦不存,只有前日的雨水,积在坑里。
  她向四周看看,竟然看见北边还立着一道柱子,柱身残破,下面倒还看得出是个莲座。
  桓表。
  她走上前,伸出左手轻轻抚摸上面有些风蚀的流云纹。
  诗书礼乐,修行法门。
  在那里背,背……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汜…………
  “你对这个字很感兴趣?”
  嗯?
  “我看你一直看着这个字。你是汜水人吗?我记得你……”
  我……?
  突然有一声喊,她受惊一般看过去,及那人跑近了,和霓衣说话,她才认出是镜儿——大概放哨期间听见响动,赶过来看她们怎么了。
  镜儿表情镇定、但眼睛出卖了内心的紧张,远远地看着她,人却被霓衣挡住。霓衣说着什么安抚的话,最终打发镜儿去了。她望着镜儿离去,愣愣地看着霓衣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等到霓衣走近了,才发现霓衣脸上的忧虑。
  担心我。
  担心我什么?
  有人担心我,有人……
  好像听见霓衣在问自己怎么样,又似乎没有听到,明明是唯一的说话声却消散于背景。她往北边看了一眼,看见那边残存的屋檐,忽然眼睛一亮,对霓衣说了一句“那边是我住的地方”,就迈步走去。
  是住的地方。
  我要回去。
  穿过一样扭曲破败的另一扇铁门,里面的石头栅栏损毁更加严重,好像外面曾有的一切攻击都加诸于此,石头栅栏牺牲自己,保全了三层小楼的幸存。她走向大门,两手一推哐啷一声,木门碎裂,掉在地上,像是时光留下的最后的尘封,百年来只等这一推。在大堂里,她左右一看,黑暗中其实连月光的照明都有限,她却轻易找到该向左去的方向,和左边走廊中间的楼梯。这楼梯足三人并肩而行,却不显得过于宽敞粗大,反而可以从落满灰尘却保存完好的扶手的雕镂上看出简洁与雅致来。整个室内空间也是如此,谈不上大,但绝不逼仄。向外的宽敞走廊开在东西两侧,一间间房舍一概门朝东,西侧除了悬崖绝壁,就是一片大树,想必下午也绝不西晒。
  到得二楼,唐棣看也不看就往北走,到第六间,推开门去,小巧雅致的房间一如所料,窗棂破损,桌椅歪斜,但都还在。她走到床架前,像个孩子一样,对霓衣指一指,“这是我的床。”又介绍房间里其他陈设,样样都在,只是积满灰尘。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一直介绍到了条几和上面已经不存在的花瓶,眼看已经走到门口,下一句就该说出去怎么样了,
  “外面,走不了多远,就是她的——”
  她的。
  她的。
  她!
  她!!!
  唐棣猛然冲出门去,扑到隔壁的门上,奋力推开门,推开遮挡在回忆之路上的扭曲铁门,推开阻碍自己解密的石头栅栏,推开一切障碍——找到她!找到最重要的她!!
  哐啷!铁门掉下悬崖的声音非常响,在寂静的夜里惊飞远处的群鸟,却没有吓走不远处枝头上定定地看着她的猫头鹰。眼前,是被极大的冲击彻底毁坏的房间,只有门口的区域还存在,其他的地方连同楼下的小花园都不见了,绝壁的线条在这里从直线成为曲线,房间与悬崖融为一体,恍若被巨兽啃了一口囫囵吞下。
  什么都没有了。
  唐棣的眼睛里只剩下极度震惊,霎时脱力,跌倒在门槛上。霓衣快步上来扶着她,问她,她不知道,她没听见,她的心智只来及整理自己发现的事实。霓衣害怕,急切地追问,她这才无意识地说出自己刚刚整理出来的念头:
  “师姐——师姐——”
  师姐。
  明子。
  “她”,是师姐,师姐姓曹,叫曹明子。
  师姐是在长洲镇帮助她的那个女人。是师姐下山一面寻找宝物,一面例行逛逛市镇扶危济困,然后就在镇上发现了她。她卖身葬母,还被众债主围住,仿佛她是一头待宰的猪而他们等着分猪肉,哪怕他们根本拿不出来欠债的根据,口说无凭,但没人替她主张,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而已。她所有的除了自己的肉身,就是从“歪书”里学来的本事,并不三脚猫,但也不好用,发挥不稳定,在被逼到绝路的时候,还会不可控地爆发。
  就在她差一点要爆发弄出人命来的时候,是师姐出现了。师姐后来说,已经观察唐棣好几天,知道了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于是就在那时候用一点法术,且骗且恫吓,不消几下就解救了她、驱散了人群。
  然后款款走到她面前,问她怎么样,擦去她脸上因愤恨而流下的泪水,把自自己的笑容映入她诧异的眼睛里。然后牵着她的双手拉她起来,带着她去葬了母亲,在坟头出借自己的肩膀与衣衫给她、由她用眼泪打湿。然后告诉她,现在你无处可去,又是可造之才,
  “我是凌霞阁阁主的大弟子,此番下山原有别的事,但我派一向愿意帮助有危难的孤女,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回门派去?我想师傅一定乐意收你为徒。”
  那时候欣喜吗?那时候兴奋吗?她不记得了。记忆里,理性和感性打架,理行说不可能,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你刚刚失去你的母亲。感性说不,因为是师姐,一定是快乐的!一定是欣喜的!一定是兴奋的!
  于是从长洲出发,师姐也一样带着她慢慢走,大概因为带了重要的东西,要隐匿行迹——是这样说的,她记得;但是还救了自己,也说不上多隐匿了,也是这样的说的,她也记得。翻山越岭,渡过大江,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江中有巨木,也许是在上游渡的江。再一路穿越繁华的中州市镇,没到过寿阳,根本没有绕路,直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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