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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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澈知道唐蕾说的都没错,只是很多决定,哪有这样容易做出?又或者说亲密关系里,两个人再亲密,也无法把彼此的心完全交给对方、完全地袒露和剖白,也无法完全地互相理解和支持。
  也许她在期待一些不该期待的东西,因为太完美了,大概没有。
  爱一个人不容易,一直一直坚持也不容易,追逐理想不容易,放弃飞翔转而在地上跑也不容易,都不容易。她不说话,看着那个已经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的背影。
  一直保持灵魂的丰满和□□的清减也不容易,什么都不容易,但我们就是要找路,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第七章
  周日早起,按理是有点亏的。然而醒都醒了不说,祁越还觉得很清醒,像雨后草地一样清新——于是,即便深知待会儿要困,但这种从上天和自己的生物钟里意外偷了俩小时的感觉还是让她从床上爬了起来。
  上大学的时候,她有个教授,老夫妇二人都是牙买加黑人,说话倒是毫无可爱的牙买加口音,与学生们相当亲近。有一次那位先生在新生欢迎会上演讲的主题,总结起来就是五个字,“不要再睡了!”建议孩子们不要老是睡懒觉和回笼觉,醒了就起,一整天都属于你。
  祁越自问大学四年基本都是九点之前起,有时候因为喜欢游泳,天不亮就会起床,去游六点半的早场,不为其他,只为冷水的刺激。有时候游回来,其他室友大睡依然,而她会轻手轻脚地泡咖啡(在毫不流行手冲的年代用滤纸和热水器做极其粗陋的手冲)、吃一片至今喜爱的桃李的白面包,看着窗外,朝阳初升。
  那是精力充沛的年岁,虽然不喜欢熬夜但是期末总会通宵、有点报复性消遣似的。
  此刻啃完了面包,喝着浓咖啡(周末的放纵),她站在客厅中间,四下查看不大的房子,好,现在干嘛呢?打扫嘛是之前打扫过了,每天在家的时间也很有限,生活习惯很不“造”,扫扫地拖拖地,十分钟的事。剩下的时间,假如不出门,也绝不无聊,且不说打游戏,那成山的书本,尽是可供遨游的大千世界。
  她从不会觉得生活无聊。顶多觉得暂时没有喜欢的游戏,此外都是世上好书、好歌、好电影太多太多,看不完,兴趣广泛,审美——自己评价自己,只能说具有还可以的审美能力,并且特别追求审美的享受。这几年也勤于反思,知道这些那些本质上的原因,除了自己生来的性格,就是父母养育之恩,自己从来没有缺乏过物质,后来也因为物质不缺乏与精神的呵护而具有了眼下的能力,走到今天基本上顺风顺水,遇到的浪头都小——所以,长出了这样的性格、审美、价值观、种种取向。和别人相比,她优秀是优秀,幸运也是幸运,鸡生蛋,蛋生鸡。
  早几年,她觉得周围有不少人太低劣,“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这么愚蠢的事情还要去做?”过了几年,改造环境不能——事实上,憎恨和抱怨也不会改变事实——她又变成追求独善其身,自己要坚守自己的真善美,别人垃圾就让他们去。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事业是事业,自我发展是自我发展。内圣外王?那也要还隔着一层厚厚的细胞壁。这样的心理隔绝造成的问题就是她总是找不对自己的位置,直到现在。
  现在也不能说找对了,现在只能说承认这一切其来有自,用勉强实事求是的史观追溯了一切的原因并予以认可。至于能不能接受人如其所是,端看事情。比如——
  手机一震,清爽的早晨总会有人打岔,多好的上午都会接到让人骂娘的工作:急,报个表来。
  她只好又打开电脑,喝着咖啡当表姐。比办公室稍微幸福的,一是可以大声放爵士乐当工作BGM,二是可以穿着家居服周身皮肤都舒适。
  表是很容易的一张表,清晰简单,无非是自己回去数数,数完了填进去,人工加上电子表格构成一个系统、以强大生物体与强大软件的结合替代一个本来可以很简单的系统。祁越已经过了觉得当表姐很烦的阶段,她只会在表设计不合理的时候骂人,以及——
  现在这种情况:负责填表的小姑娘半天弄不好。
  她一边指导着小姑娘——按理也不小了,证也领了,明年三十了,怎么还是这样?——一边和关系极好的上级感叹,以感叹的方法拉近距离、解释问题,达成一种似有若无的“同仇敌忾”,如同一战时在一个战壕里抱怨战壕积水冬天太冷,然后可以自然而然地晚一会儿交电子版。反正,谁都知道,这些个东西往下“滚”下来(《官场现形记》里的“滚单”,用这二字来形容层层传达的公文真是再好不过)的时候,全都加码过。说不定是为了给自己留有核对的空余,收表的截止时间点整整提前了半天呢?她也干过这样的事啊!
  她何止干过,她经常如此,事先行动,be proactive,计划自己的工作流如同设计流水线,处处都有处理残次品的冗余区。这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买教材看,看过一本设计流水线的,名字叫什么管理来着,但是内容全是工业化场景……
  表上来了,她检查了,有误,有的地方一看就是报数据的人自己胡来,经不起丝毫推敲。她截图,红框标注,发给做表的姑娘。做表的只好道歉,她回复“嗯嗯”,实际上心里觉得别道歉啦快点补来不比什么都强?然后又继续等待。其实如果这件事直接给这姑娘干,大概也可以,就是中间折腾更多,上一次上级先在工作群里大骂一遍后来又打电话亲自去“教育”的虽然不是这位,但这样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再有了。她知道自己在上级几位好朋友眼中不是这样的,但是整体印象下去了的话,自己也无法避免被拖累。
  天王老子,也难以立刻获得被拉出来单看的青眼,这就是人从直立猿进化到今天都没有改变的视角。
  等了十分钟,终于发来了改正后的版本。她检查无误,转给上级,聊着天等待的上级就此消失。她也想就此下线,但还是礼貌地去感谢姑娘的加班。网线那头的姑娘顺势吐槽,说好累啊。她说,周末加班累?姑娘说不是,就是这个表,填报起来很累。
  不知怎么她的戾气又上来那么一点,好像从胃肠的某个地方缓缓地蒸腾出来在五内游走、端看哪里送来了火星子就往上冒一冒:怎么就累了,这就累了。就像审美上没见过好的,工作上也没见过坏的,说不定人际交往与个人能力上,也没见过真佛是吧?
  疫情刚开始的那年,大家还惶惶不可终日地被关在家里,没有哪家单位完全复工,刚刚加入企业的她就被叫回来上班。她还不知道能是啥事,到了办公室,当时的领导事情交代下来,她光看文件就看了一上午。这是啥,这又是啥,这还是啥?
  哦,所以是一群人的人事关系和档案都要送到社区去。哦不,人事关系到社区,档案到档案馆。档案刚才说是一团乱麻,自己也不懂,啊还是要赶紧推进整理档案。还有就是,谁属于什么社区还要给上级政府主管部门去核实,但是名单确不确……唉不管了先和各区负责人联系上,进群,万事先进群……
  那时候她二十七岁,回国未几,对一切政府运转、文书逻辑、国企操作全都一无所知,到这个地方上班不过一个多月。等到一轮又一轮的文件核实、政策调整、名单更迭、内外部扯皮推诿,盛夏的时候她完成了全部移交,六个区一百来号人全部的人事管理关系、组织关系和个人档案。每到一个地方,社区负责人只管看看,查查,框框盖章,给她一个回执,这就算了了。既没有往返跑,更没有遗错漏,准时完成——这准时完成还是在她是最后一批启动的企业的基础上,在只有半个月时间的情况下提前完成任务,完全依靠自己的统筹、分析、计划能力,把之前浪费的光阴都补回来了。企业领导不至于挨板子,自己还得到了表扬。
  事后想想自己真是有天分的,天生具有这样的本事,所以自动自发地这样工作。相比而言,这个报名单的姑娘谨慎有余,行动不足,要是当年换她来,那是绝对不行的。让这姑娘干活,后面还要一个足够警觉的上司一直追着鞭策。
  但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当初这件莫名其妙的移交事宜是自己处理过最麻烦最累的事。不在于其急难险重——自那之后她一直处理的都是急难险重的事!——而是在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全然陌生之中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要说自己知道什么,大概就是知道路,作为本地人,至少不用从头找起。
  她总是想起那个自己为了移交组织关系在一个老旧小区里找居委会的下午。下着雨,自己走得一身汗,看见一间一楼的住宅,白色灯光从老式蓝色玻璃中映出来,样子怪像居委会,开门一看麻将馆。正好老人家们打完了麻将,心情很好地把她领到在小区另外一头的居委会。居委会里正在布置第二天的人口普查工作,居委会主任兼书记说话之粗俗,她在一边忍俊不禁,几次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是组织委员还是谁,更加口不择言。主任说,明天大家在家看家的还是要准时来,万一有什么事呢?组织委员附和,对,该来坐台还是要来坐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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