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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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绣楼第一桩命案发生在去年五月初,刚好是他答应接受锦绣楼干股的一个月后。
  简而言之,这桩阴谋若是真实存在,极有可能不只是针对徐家,而是要将二皇子陆琛一起拖进泥潭里,届时黄泥巴掉进裤裆里,陆琛就是跳进衡江都洗不清。
  幕后黑手会是谁?
  陆琛首先排除太子陆九思,且不说大哥是否会将他视作潜在的对手,若他真是这个阴谋的策划者,那么在刑部大堂上他只需要按照章程办事,胡清晏的供状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陆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然也就藏不住。
  但如果不是太子所为,眼前这些弟弟妹妹们谁会对自己如此狠毒?
  陆琛放眼望去,总觉得没人会这样做,因为无论明里暗里,他一直都注重维护兄弟姐妹们的情义,从未与旁人结下不可化解的仇怨。
  连陆琛都能想得这么深入,堂内那些看遍人间沧桑的妃嫔们自然也能想到。
  气氛变得愈发凝重。
  林溪凤眉微竖,冷厉的眸光挨个看过去,那些后来入宫的妃嫔没人敢与她对视。
  她不认为年幼的皇子和公主们有这个能力搅动风云,同样不怀疑王初珑和厉冰雪等人会抛弃当年并肩前行的情义,那就只有叶蓁和温令容等十一人有这样做的嫌疑。
  厉冰雪这会同样反应过来。
  她的儿子私下与军中势力结交确实有错,但是这样的过错并非无药可救,以陆沉的胸怀不至于因为陆琛拿了一点锦绣楼的干股就要喊打喊杀。
  有人阴谋算计却是另外一回事。
  一念及此,厉冰雪冷声道:“琛儿年幼不知事,做得不好的地方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有教好,妹妹们若有看法大可冲着我来,何必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使这种手段?”
  此言一出,除林溪、王初珑和洛九九之外,其他妃嫔、皇子和公主们全部站了起来,但是没人开口接过话头。
  从陆沉迎娶林溪和王初珑那一天到现在,整整十六年的时间,这是他的妻妾们第一次出现不太和谐的场景。
  陆沉示意林溪不要担心,先让陆琛起身回到座位,又让所有人全都坐下,然后走到厉冰雪身侧,内侍省都知戴宏极为懂事地放好座椅。
  “别生气。”
  陆沉在厉冰雪旁边坐下,牵起她微凉发颤的手,微笑道:“纵观历朝历代,这种事并不稀奇,朕原本以为不会来得这么快,看来终究还是低估了人性。不过这也无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坦然面对便是。”
  感受着他温暖的手掌,厉冰雪强忍着翻涌的心绪,轻声道:“陛下,臣妾从未想过——”
  “朕信你。”
  陆沉温和地打断她的话,继而道:“朕让你不要动怒,是因为这件事并非是在刻意针对陆琛,或者说他只是目标之一。”
  坐在另一侧的洛九九不解地问道:“陛下此言何意?”
  她是这座后宫里子嗣最多的人,这些年为陆沉生下三皇子陆珩、八皇子陆瑭、十皇子陆琮,比林溪还要多,她却从未想过母凭子贵亦或是动一些歪心思。
  心中无鬼自然无惧风浪。
  陆沉笑了笑,转头对陆九思说道:“你来说吧。”
  “是,父皇。”
  陆九思垂首一礼,然后迈步走到中间的空地上,不疾不徐地说道:“锦绣楼一案并不复杂,在长乐插手之前,本质上就是一桩人命大案,纵然二弟在其中有所牵扯,亦不会对他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因为父皇慧眼如炬,断然不会在没有弄清楚真相的前提下就对二弟狠心处置。幕后之人同样明白这个道理,再者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单纯为了陷害二弟。”
  年轻的太子环视众人,继续说道:“所以他们绞尽脑汁要引长乐出手。有些事很难瞒住所有人,比如这两年我时常陪长乐出宫寻访民情,倘若长乐要去闯一闯锦绣楼这个龙潭虎穴,我又怎会袖手不理?也就是说,若非父皇临时决定召见朝堂诸公,我因此无法擅离,当日揭露锦绣楼大案的就不是长乐而是我。”
  这一刻林溪面上浮现一层冰冷的杀意。
  陆九思的分析条理清晰,将幕后之人的盘算剖析得一清二楚。
  锦绣楼一案很难对陆琛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如果这件事牵扯到太子和二皇子的争斗,一旦起了这个头就很难刹住。
  太子有大义名分在手,又有天子的信任和器重,以及朝中很多重臣的支持,他的地位其实非常稳固。林家虽然是草莽绿林,但如今凭借七星军和定州境内的皇家军工局,同样可以给太子提供足够的本钱。
  陆琛的根基倒也不弱,首先他的生母厉冰雪颇有名望,他的外祖父厉天润更是一手缔造当年的靖州军,如徐桂、范文定、霍真和张展等实权武勋都是厉天润一手带出来的人杰,他们天然就会亲近厉冰雪生下的长子,锦绣楼干股便是明证。
  如果当天是陆九思揭穿锦绣楼大案,进而将陆琛扯进来,无论厉冰雪多么大度,太子一系和二皇子一系的势力不可避免会对立起来。
  这绝非几句话就能说开的矛盾。
  即便陆沉可以强行压下这些纷争,天家人心的裂痕却无法愈合。
  等到那个时候,陆琛就算不想争夺储君之位,他也得硬着头皮顶上去,因为他不敢保证出了这样的事情,将来太子登基之后是否还能容他。
  “这叫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
  陆沉言简意赅地总结,听起来他仿佛是在逗趣缓和气氛,然而所有妃嫔都知道天子表面神情平淡,实则心里已经憋着火气。
  “父皇。”
  陆辛夷缓缓站了起来,小脸微微发白。
  陆沉对她的偏爱人尽皆知,平时她也经常在父亲跟前撒娇,但她分得清这是怎样的场合,自然不会任性妄为。
  她脑子里有些发蒙,原本以为只是一次锄强扶弱的义举,不料里面竟然藏着这样的阴谋算计,最关键的是她此刻已经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倘若这个阴谋的核心在于通过她和陆九思的兄妹情义实现,那么是谁将这件隐秘告诉她?
  陆沉转头望着自己的长女,温言道:“怎么了?”
  陆辛夷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强行不去看母亲王初珑和一母同胞的四弟陆璟,坚决道:“此事是儿臣自作主张,险些陷太子哥哥和二弟于不义,请父皇降下责罚!”
  陆九思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明白妹妹为何要这样表态,这并非恃宠而骄无所顾忌,而是她不想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陆沉摇头道:“你何错之有?”
  陆辛夷连忙说道:“父皇,此事固然是有人暗中算计,却怪儿臣太过任性,如果一开始就将详情禀明父皇,断然不会闹到这种境地。儿臣愧对父皇这么多年的怜爱和信重,请父皇责罚!”
  从始至终,王初珑都没有开口,她只是平静地望着前方,那张温柔可亲的面庞上泛着若有若无的冷意。
  “来。”
  陆沉招了招手,陆辛夷便离席来到父亲身边。
  望着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陆沉轻声道:“傻丫头,你想扛起长姐的责任,这一点令朕很欣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幕后之人不光是在算计太子和陆琛,同样也将你算计在内,你为何还要帮人顶罪?”
  “父皇……”
  陆辛夷双手绞在一起,眼圈渐渐微红,低头道:“女儿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别哭,有父皇在。”
  陆沉抬手按在她发凉的双手上,语调轻缓一如既往。
  “嗯!”
  陆辛夷重重点头,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她连忙抬手擦去。
  时至此刻,锦绣楼一案的真相渐渐浮上水面,这是一次针对太子陆九思、二皇子陆琛和大公主陆辛夷的阴谋,意图挑起林家和厉家的斗争。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幕后之人要如何让陆辛夷出现在锦绣楼。
  林溪当先反应过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旁边的四皇子陆璟。
  他是陆辛夷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陆辛夷对他没有任何戒心,从他口中听到锦绣楼的隐秘,自然就会毫无防备地前往一探究竟。
  感受到越来越多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陆璟惶恐不安地站起来,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母亲,然而王初珑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处境,视线依旧停留在某处。
  陆璟艰难地吞咽着唾沫,无奈地看向不远处的父亲,缓缓道:“父皇,是儿臣告知皇姐关于锦绣楼的隐秘。”
  听闻此言,绝大多数人都神情凝重。陆九思则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四弟。
  从现有的线索来看,似乎这桩案子就是陆璟的手笔。
  假如陆九思和陆琛斗起来,即便最后无法出现两败俱伤的结果,两人的实力肯定会大受损伤,届时陆璟内有王初珑的指点,外有翟林王氏的深厚底蕴,再加上他擅于读书文才出众很受一些朝臣的欣赏,未尝没有机会争一争那个位置。
  储君之位自然无法一蹴而就,但是不放过每一次机会,想方设法创造优势,谁也无法断定陆璟就不能入主东宫。
  可是他才将将十一岁,哪来的资源去钩织这样一个阴谋?
  除非——
  众人联想到今日王初珑格外反常的沉默,想到如今朝中以王安、王衡、王翰等人为首的强横势力,登时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
  更有甚者,此刻想起先前陆沉赏给陆璟的生辰礼物,不由得恍然大悟。
  那方镇纸上写着八个字:风行水上,自然成文。
  关键就在于自然二字。
  莫要心怀叵测,唯有顺其自然,便能一生顺遂。
  有心人却觉得颇为奇怪,王初珑就算想帮儿子一把,也断然没有拿一双儿女做饵的道理,以她的智慧难道设计不出更好的法子?
  可她为何从始至终无动于衷,哪怕现在陆璟不得不表明详情,她依旧不肯稍作辩解?
  林溪见气氛越来越凝滞,便开口说道:“璟儿,你又是从何得知锦绣楼的隐秘?为何要说给你姐姐听?”
  这两个问题让陆沉心中一暖,这就是他选定的妻子,从来不曾让他失望。
  虽说表面上陆璟有可能是算计陆九思和陆琛的主谋,但林溪没有被愤怒冲昏理智,也未流露出明显的偏向,而是尽可能将这件事的所有内幕弄清楚,避免冤枉任何一个人。
  陆璟的语调微微颤抖:“回母后,儿臣一个多月前在皇子所听人谈起锦绣楼似乎暗藏污垢,入宫时与皇姐说起在皇子所的见闻,便提到了这件事。”
  陆辛夷连忙说道:“母后,四弟并未说谎,当时他亦非刻意提起,是儿臣反复追问他才相告。”
  这个解释其实很苍白。
  到底陆璟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当时只有他们姐弟二人在场,如今自然无法考证。
  退一万步说,就算事实如陆辛夷所言,她又如何确定陆璟不是故意勾起她的兴趣?毕竟她和太子陆九思时常微服出宫寻访民情不是秘密。
  林溪示意陆辛夷不要紧张,继续对陆璟问道:“你从何人口中听来这个秘密?”
  陆璟垂首道:“回母后,是翰林院修撰傅朗。”
  林溪微微一怔,太子陆九思见状便介绍道:“母后,傅朗乃大同四年恩科探花,父皇循例授他为翰林院修撰。其人时年二十九岁,颇有才学,出身不显,目前在皇子所负责陪一部分皇子研读典籍。”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翰林院修撰让天家众人颇为莫名。
  一个看似简单的锦绣楼大案,如今已经将靖州系武勋、定州系武勋、翟林王氏、太子一系、二皇子一系、四皇子一系悉数牵扯进来,不想还有朝中清流文臣参与。
  林溪还要再问,见陆沉忽地站起身来,她便按下心中的疑惑。
  陆沉缓步来到陆璟身前,看着他眼中的惶恐和惊惧,淡淡道:“今日巳时二刻,也就是两个多时辰之前,傅朗被发现自缢于府中书房之内。”
  堂内肃然一静。
  陆璟略显清瘦的身躯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这叫死无对证!
  傅朗一死,他先前的陈述就根本无法查证,或许他真的是从傅朗那里听来锦绣楼的秘密,然后不经意间透露给陆辛夷,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傅朗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是陆璟有意引陆辛夷入局,因为他知道长姐和太子素来兄妹情深,太子绝对不会坐视陆辛夷独自出宫。
  如此一来,太子揭发锦绣楼一案,让二皇子陆琛陷入危局,二人不想斗也会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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