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26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再说了他一个太常寺少卿,哪来的资格向陆沉做出保证?
  “钟少卿,人贵有自知之明。”
  陆沉叹了一声,温言道:“你身为太常寺少卿,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不是说你不能就朝廷大事发表看法,但是本王希望你在开口之前认真想一想,你真明白你想说的话意味着什么?身为朝廷官员,若只凭着一腔血勇行事,你如何对得起身上这件官服?”
  钟怀大惭,讷讷道:“王爷,下官思虑不周,行事鲁莽,还祈见谅。”
  “无妨。”
  陆沉微笑道:“所以方才本王说你是个好人,却不是个聪明人,但是正因为你这份没有私心的笨拙,本王才愿意给你说话的机会,并且好好跟你聊一聊个中原委。”
  钟怀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良久之后躬身一礼,诚恳地说道:“下官受教。”
  陆沉站起身来,点头道:“本王很忙,就不留你喝茶了,希望以后你有事可以直接登门求见,不必再在大街上阻拦王驾。这种事若是传扬开来,本王会有不少麻烦。”
  钟怀愧疚难当,连忙退到一旁,再度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马车遂继续向前,这次一直到王府门前都没有出现意外。
  陆沉走下马车,驻足转头看向不远处跟在亲卫队伍里的年轻人,微笑道:“看完这场戏有何感想?”
  年轻人来到近前,不疾不徐地说道:“钟少卿不会是先生安排的人,但是他能出现在王驾之前,应该是先生有意纵容。弟子不相信若无先生允许,这世上有人能够轻易接近王驾。”
  “有进益。”
  陆沉赞许地问道:“那你说我为何要这样做?”
  年轻人略作思忖,随即答道:“先生大约有三层用意,其一是通过今日这场突发事件向世人展示仁德之心,因为世人对先生多有误解,其实先生绝非嗜杀之人,这些年先生下令处死的都是死有余辜之人。”
  “继续。”
  “其二,弟子认为先生这是在表明态度,无论局势如何发展,先生都不会放弃权柄尤其是军权。在如今这样一个满朝文武各怀机心、局势波诡云谲的环境里,先生若不表明态度,难免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至于最后一条,先生既然选择表明态度,肯定是要引蛇出洞后发制人,如此方能一蹴而就底定大局。”
  陆沉抬头望着王府的门楼,感慨道:“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否则你祖父就不必被你那个愚蠢的大伯气得少活了几年。”
  一阵沉默。
  年轻人垂首道:“先生谬赞,其实大伯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弟子亦是从他的失败中吸取了很多经验教训。”
  他便是毅然北上的李公绪,锦麟李氏历代最年轻的家主。
  今日入城之时,他刚好遇上陆沉的王驾,因此随行前来,然后便从头到尾看了一场戏。
  听到他给李适之辩解,陆沉不以为意,转头望着这张气度逐渐沉凝的面庞,问道:“那你呢?是否存在身不由己?确切一点说,你此番北上是不是要和为师当面一叙,然后划清界限?”
  李公绪低头道:“弟子不敢。”
  陆沉琢磨着这短短四个字的含义,随即洒脱地笑道:“走吧,今日为师不见外客,专门招待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的唯一弟子。”
  听到“唯一”这两个字,李公绪内心暗暗一叹。
  虽说他这几年深居简出,但是宁太后请陆沉担任帝师一事,在江南是家喻户晓的逸闻,他身为李氏家主又怎会不知?
  只不过他的先生显然不认那一位。
  李公绪收起杂乱的心绪,望着陆沉大步而去的背影,迈步跟了上去。
  第1018章 【馈赠】
  那场发生于承平坊外的小意外,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各处高门深宅。
  承平坊内因为秦王府的存在,历来便是各路眼线的禁地,坊外则没有那么森严,再加上今日陆沉返京,必然会吸引各方势力的关注,因此当钟怀拦住王驾之时,这个消息迅速被送往四面八方。
  钟怀的为人和秉性不是秘密,很多人甚至能猜到他为何要这样做,又要同陆沉说些什么。
  有人暗自讥笑钟怀不自量力,连宫里的圣人和宰相都拿秦王无可奈何,你一个小小的太常寺少卿居然妄想靠着口舌之辩就使对方甘心退让?
  有人则为钟怀感到担忧,秦王敢于杀人早就得到无数证明,偏偏钟怀这种大儒性情执拗,万一说错了话惹怒秦王,怕不是当场就会被王府亲卫诛杀?
  当然也有人不在意钟怀的荣辱乃至生死,只恨此人横生事端,此举有可能会陡然引起陆沉的警惕,薛若谷便是其中之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场意外很快便消弭于无形。
  钟怀完好无损地离开,虽然没人能知道他和陆沉谈话的具体内容,但从他离开时的神色来看,双方应该没有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这不禁让人暗暗称奇。
  不谈钟怀内心复杂的情绪,单说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宁太后随之陷入长久的沉思。
  而在秦王府前宅书房之内,李公绪同样在思考。
  师徒久别重逢自然是一件喜事,而且陆沉并未弄出一些让李公绪无所适从的场景——譬如让他拜见几位师母,以及一大群年幼的师弟。
  陆沉只是在落座寒暄之后,向他提出一个看似很简单的问题:“你觉得我当下应该怎么做?”
  李公绪心里清楚,这个问题是从他在门外所答“弟子不敢”这四个字而来。
  所谓不敢,其实就已经包含一种微妙的态度。
  如果他无条件支持陆沉的任何决定,那么在先前回答那个问题时,就不应该是不敢,而是“弟子绝无此念”。
  想到这儿,李公绪愧然道:“先生,弟子并无他意,只是担心青史之上,会留下先生篡逆之恶名。”
  “这两年几乎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谈论这个话题,连我仅有的亲传弟子都如是想,颇有一种盖棺定论的感觉。”
  陆沉望着李公绪的双眼,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我最后不这么做,岂不平白落个恶名?”
  李公绪一怔。
  陆沉哑然失笑,示意他不必紧张,继而道:“我知道今日在城外并非偶遇,你几天前便已抵达京郊,一直在等我回京。说实话,你这次愿意主动北上,并且直接来见我,我心里确实很高兴也很舒坦。”
  李公绪垂首道:“这两年弟子未能侍奉先生座前,是弟子有违——”
  “我知道这和你无关,应是李老相爷离世前的叮嘱,于你而言,先生再大也没有祖父大,这便是孝道。”
  陆沉放缓语气,表情略显沉肃。
  提到那位身负经天纬地之才的老相爷,陆沉只觉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这一路走来,虽说他和李道彦会面和深谈的次数不算多,却从那位老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甚至要远远超过李端——后者对他主要是提携之恩和信重之义。
  正因为非常清楚李道彦的能力,哪怕对方已经离世两载有余,陆沉仍然不会完全忽视李家的底蕴,因此才会让宁不归专门带着一批人手负责探查锦麟县一带,既为保护也是监视。
  实际上在李公绪离开锦麟北上没多久,尚未渡过衡江之时,陆沉便已收到宁不归的飞鸽传书。
  身为李道彦亲自指定的继承人,李公绪毫无疑问是当世唯一有资格动用那位老相爷遗泽的人选。
  从李公绪进入淮州开始,陆沉的手下便远远跟着他,并未近前打扰。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陆沉的心情,他不希望出现师徒反目的狗血剧情,却又不敢断定李道彦真会做到那般大度。
  无论如何,现在终于到了摊牌之时。
  李公绪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正襟危坐地说道:“先生,祖考曾叮嘱弟子,在先生包揽军政大权之前,锦麟李氏自当甘心蛰伏,更不可有任何攀附之举。祖考还说,若李家子弟鼓瑟吹笙,先生素来是重情重义之人,多半会顾念与弟子的师徒之情,锦麟李氏固然可以借此扭转命运,长远来看并非好事,因为……李家有罪于大齐,不赎其罪,不能起复。”
  罪从何来?
  当然是指李适之搅动风云,近乎以一己之力毁掉李端留下的大好基业。
  虽然李宗本难辞其咎,但是若没有李适之不断煽风点火搬弄是非,他未必就会走到和陆沉生死相见的地步。
  陆沉听出年轻人的言外之意。
  李公绪会严格遵循李道彦定下的规矩,锦麟李氏往后会坚持耕读传家造福桑梓,同时尽可能配合朝廷的大政方针,譬如这两年对各项新政的支持。除此之外,李家子弟不可贪恋权势地位,哪怕这会导致李家门楣下坠,亦不会有任何迟疑。
  一念及此,陆沉轻叹道:“何至于此。”
  李公绪坦然道:“先生,这是李家应得的教训。”
  陆沉摇头道:“要赎罪不一定非得这般自苦,为朝廷效力难道不能赎罪?你这一路北上想必看到了人间百态,理当知道新政是真心为百姓着想,你身为我的弟子,难道不应该主动站出来扛起职责?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先生有事……”
  “弟子服其劳。”
  李公绪接过话头,然后为难道:“只是祖考有命,弟子不敢不遵。”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陆沉摆摆手,话锋一转道:“方才你说老相爷特地提到一个时间点,那就是我包揽军政大权之前,你不得离开锦麟县一步,这句话有什么讲究?”
  这一刻他的眼神中凝聚起几点锋芒。
  当陆沉真的有望踏出那一步时,锦麟李氏如果选择站队,答案只有两种。
  李公绪这几年接连遭遇变故,心性磨砺得颇为沉稳,即便是面对他此生第二敬服的先生,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祖考素知先生胸怀天下,无论抗击景国还是经世济民,先生都会不遗余力。这两年先生杀的人确实很多,但是他们该杀,无论贪官污吏还是豪强匪盗,这些人死不足惜。但是当先生总览大权,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抵触和反抗。从先生所处的立场来说,或许他们也该杀,不杀不足以铲平阻碍,但是——”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迎着陆沉的注视,勇敢地问道:“先生,薛相该杀吗?”
  陆沉缓缓道:“我不会杀薛南亭,但他若是一心寻死,我亦无法阻止。”
  李公绪默然。
  陆沉继续说道:“你说的没错,薛南亭不该死,即便他默许薛若谷在私下里搅动风云,他依旧不该死。不谈高宗皇帝在世时,薛南亭堪称无私的奉献和付出,单说前两年我能在江北屡战屡胜,便离不开中枢对后勤的倾力支持。即便薛南亭一直很忌惮我,但他在公事上从未懈怠,甚至今年对新政也称得上尽力而为。或许他不及李老相爷见微知著,但他至少尽到了一位宰相的本分。”
  李公绪问道:“那么先生知道薛相会如何做吗?”
  陆沉淡淡道:“我无法断定,不过大抵能猜到一些,以他的性情应该会走决然之路,在一个大庭广众的场合,以宰相之血唤起天下忠君之人的决心,这样或许会让我投鼠忌器。”
  李公绪黯然道:“祖考亦是如此说,薛相如果确认无法阻止先生,一定会舍身成仁。”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沉默片刻后问道:“所以老相爷给你留下的最后一条遗命,是让你动用他这辈子积攒的香火情,对我发动致命一击,而你此番特地相见,是想最后见我一面?”
  “不。”
  李公绪摇头,然后恳切地说道:“先生,当世没人能对您造成致命的伤害,纵然祖考仍旧在世也办不到。祖考为官四十余载,执掌权柄十六年,确实积攒了很多香火情,也有不少愿意为他舍命的亲信和至交,但是祖考始终认为今日的先生已经毫无破绽。即便弟子动用祖考留下来的所有后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让大齐陷入内乱不休的战火之中。”
  陆沉静静地等待着。
  李公绪继续说道:“先生,弟子此行便是奉祖考最后一条遗命,将他一辈子积攒的所有人脉和后手,全部交给先生。弟子会以锦麟李氏家主的身份,为先生奔走各处,哪怕不能保证那些人都愿意替先生效命,至少不会有人坚持与先生为敌。”
  虽然已经有了预感,当李公绪真的说出这番话,陆沉不禁一时恍惚。
  其实从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并非会完全受制于那位老人的后手,对方也清楚这一点。
  陆沉只是没有想到,李道彦会如此坚定地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迎着陆沉不解的目光,李公绪轻声说道:“祖考让弟子转告先生,王朝更替自古皆然,非人力可以逆转,与其让那么多忠贞之士徒然送命,不若让他一人背负贰臣之名,纵然青史之上骂名累累,亦好过让大齐二十年来从苦难中磨砺而出的菁华丧于自相残杀,如此何其令人扼腕。”
  “祖考还说,希望先生不忘青云之志,不负黎民苍生,善待这片土地上的淳朴子民。”
  “若先生能做到这一步,他在九泉之下足以安息。”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