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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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正缓缓站起身来,迈步向外走去。
  “再等等,再看看。”
  他如是说着,语调轻忽几不可闻。
  ……
  辰时三刻,皇宫。
  陆沉踏入勤政殿的时候,这里已经有数位大臣在场。
  他目不斜视地上前行礼道:“参见陛下。”
  “免礼平身。”
  宁太后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对旁边的苑玉吉说道:“给秦王赐座。”
  “谢陛下。”
  陆沉直起身来,落座之后打量着殿内的重臣。
  两位宰相和织经司提举秦正皆在,此外便是负责本次恩科的两位主考官,礼部尚书孔映冬和侍郎柳继登,还有革新司主事厉良玉。
  陆沉不失恭敬地对宁太后说道:“陛下召臣入宫,想必是恩科结果出来了?”
  “没错。”
  宁太后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多少有些勉强,随即对孔映冬说道:“孔卿家,今岁恩科乃新政八策之首,如今秦王、两位宰相和厉主事都在场,便请你将结果告知大家。”
  “臣遵旨。”
  孔映冬拱手一礼,然后下意识地看向陆沉。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淡然微笑的面庞。
  先前在贡院说一不二的大半个月里,孔映冬不止一次想象过在面对陆沉的时候,他要怎样旁征博引据理力争,最好是能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因为他知道陆沉学识匮乏,经义文章更是一窍不通,这次连两位宰相都没办法在道理上辩过他,更何况是一个素来心高气傲的武夫?
  但此刻陆沉明明没有刻意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孔映冬却感到一阵冰冷的压力。
  只不过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于是强行冷静下来说道:“今岁恩科共有三千七百六十二名士子入场,搜检时发现一百零九人因为夹带被驱逐出场,此外还有四十二人因为各种原因或主动或被罚离场,故此最后一共收到三千六百十一份答卷,按照朝廷规制取士三百六十人。截至昨日傍晚,甲榜十八人、乙榜三百四十二人的名单皆已确定。”
  其实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殿内的气氛比较压抑,陆沉更是非常清楚早在他入宫之前,宁太后便和这几位重臣商谈了一段时间。
  他依旧微笑问道:“孔尚书,不知这三百六十人里面,有多少贡士来自江北?”
  孔映冬知道躲不过去,下定决心说道:“回王爷,其中有三十三位贡士乃江北人氏。”
  此言一出,宁太后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她之前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从孔映冬口中听到具体情况就知道麻烦来了,因此立刻让人将陆沉召入宫中。
  望着陆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去,宁太后不禁看向另一边的两位宰相,此刻他们心中的忧虑几近相同,唯恐陆沉听到这个答案会立刻不管不顾地发作。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虽然敛去笑意,神态还算沉静,只是微微皱眉道:“居然不足一成?这恐怕不太好吧?”
  孔映冬心中安定下来,只要陆沉顾全大局不至于动辄掀桌子,那么他的谋划就有希望成功。
  于是他上前一步面朝陆沉,从容不迫地说道:“王爷,请允许下官详细道来,这个结果完全合乎规制。”
  陆沉没有阻止。
  孔映冬随即轻轻一摆衣袖,开始他在大齐朝堂的最后一场演说。
  第1000章 【人各有志】
  孔映冬家学渊源饱读诗书,又有长期担任封疆大吏的履历,论口才自然是出口成章滔滔不绝。
  他先从这次恩科命题开始引经据典,钩章棘句诘屈聱牙,几乎每段话都要带上圣人之言,生怕陆沉听得太明白。
  然后他又不厌其烦地详细阐述阅卷过程,甚至连最后姜晦对他的质疑都没有隐瞒,顺带将那几十份江北士子答卷的问题简略说了一遍,以此表明他没有任何私心,完全是出于公平公正的态度为朝廷取士选材。
  陆沉从始至终没有打断他,似乎是被这位礼部尚书舌绽莲花一般的表现镇住。
  宁太后和两位宰相面色沉肃,秦正则是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而殿内资历最浅的厉良玉已经忍不住深深皱起眉头。
  他虽然不是进士出身,终究要比陆沉多读了不少书,因而很清楚孔映冬的说辞虽然艰深晦涩,但是大体上没有错误。
  孔映冬一口气讲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神情郑重地对宁太后说道:“臣奉陛下之命主持今岁恩科,自问没有任何偏袒徇私之举,固然江北士子高中者不足一成,这是因为他们的文章功底确实远远逊色于江南士子。臣非常明白,增开恩科作为新政八策之首,是为了弥合大江南北分离二十载的隔阂,但是这不能以破坏科举规制作为代价。”
  他又对陆沉说道:“王爷,科举作为国朝抡才大典,容不得半点轻忽大意,毕竟所有的答卷都允许天下士子阅览,以此证明朝廷的公平和公正。当然,下官身为礼部尚书,将来会着重对江北士子的培养,相信最多只需要三五年时间,江北士子自然就能做到和江南士子平分秋色。两边都是大齐子民,并不存在高低之分。”
  在他想来,自己这个说法再加上先前长篇大论的铺垫,足以让陆沉心存顾忌,不会冒然发作。
  “孔尚书,你先等一等。”
  陆沉让孔映冬退到一旁,看向对面的两位宰相,平静地问道:“不知薛相和许相如何看待这个结果?”
  直到此刻,他依旧没有表露出明确的态度,让人无法断定他究竟是认为孔映冬说的话有道理,还是另外藏着深意。
  薛南亭看了一眼貌似泰然自若的孔映冬,淡淡道:“孔尚书言之有理,不过就算按照现在确定的甲乙两榜公布结果,也要委婉地告知江北各地,朝廷这次不能强行坏了科考的规矩。往后朝廷会在江北各地大量增设府学和县学,并且安排江南大儒亲自教学,从而保证江北士子能够在短时间内熟悉科举的章程。”
  “不妥。”
  当先开口反对的人不是陆沉更不是许佐,而是先前一直沉默的宁太后。
  她十分果断地说道:“当初秦王向哀家奏请增开恩科,本质上便是为了对江北士子做出弥补,如果按照现在这份名单张贴皇榜,江北臣民如何看待朝廷?这岂不是违背了增开恩科的初衷?”
  “陛下,无方圆不成规矩。”
  孔映冬今天的态度出人意料地坚决,他微微垂首道:“如果仅仅是为了收服江北士子之心,就强行让他们金榜题名,那么千辛万苦来京赶考的江南士子何其无辜?明明他们的文章更好,却要被迫接受这样一个结果,此举必然会引起江南动荡,让他们误以为朝廷还于旧都就会偏袒江北士人,一如二十年以前的状况。”
  最后那句话并非虚言,在河洛失陷朝廷南渡之前,大齐的文章道统一直被江北世族掌控,由此延伸出来的现象就是江北士绅占据着朝堂高位,如李道彦这样的名相之才都被赶出中枢履任忻州刺史。
  “此言谬矣。”
  右相许佐终于开口说道:“凡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对于朝廷而言,当下最要紧的大事便是团结南北人心,尽快将新政各项举措落实。这其中需要考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江北各地脱离大齐长达二十年,目前正处于一个很脆弱很敏感的状态,如果朝廷这次将他们拒之门外,将来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弥补?孔尚书,你能承担起这个责任?”
  孔映冬一窒。
  薛南亭摇头道:“许相,这件事不能怪在孔尚书的头上,他只是尽到了主考官的职责,完全按照那些答卷的优劣来确定名单。”
  宁太后的神情愈发凝重,因为这是她自从掌权以来,两位宰相在她面前首次出现明显的分歧。
  过去几年里,薛南亭和许佐配合得颇为默契,因此百官才会老老实实地为边军做好后勤供给,否则那些官僚有的是法子从中作梗。
  其实宁太后大抵明白薛南亭的心思。
  自从新政推行以来,陆沉表面上循规蹈矩,实则一步步深入朝廷的方方面面,尤其是那个左御史中丞刘秉元,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送上弹章,其中不少被弹劾的官员并非无能之辈,甚至没有过于明显地反对新政,只是办事稍微有些拖拉而已。
  大批官员被罢免或者问罪,朝廷就出现大量的缺额,下面的官员被提拔上来,同样需要新晋的官员填补。
  这就是陆沉力推今岁恩科举行的原因,一方面笼络江北民心,另一方面不断扩大他在朝中和各级官府的影响力,尤其是他之前在江北提拔的官员和这次恩科取中的江北士子,想必将来都会成为他的忠心拥趸。
  难道薛南亭不知道按照孔映冬拟定的贡士名单,肯定会引起江北士林的非议?
  他之所以会偏向孔映冬,只因他明白现在已经无法继续沉默,如果从始至终什么都不做,任由陆沉步步为营不断扩大权势,等到了不忍言那天,恐怕天家已经没有任何抗衡陆沉的底气和力量。
  一念及此,宁太后的心情格外沉重。
  以她对薛南亭的了解,这位左相要做出这样看似愚蠢的决定,内心不知要经受多少煎熬。要么顾全大局眼睁睁看着陆沉培植党羽,要么违背自己的原则,但也有极大的可能是螳臂当车。
  这时她下意识地看向陆沉,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薛南亭脸上,心中猛然一惊,很快就反应过来。
  陆沉明显不是没有准备,更不是被孔映冬那些话弄得云里雾里,他只是想借这件事观察众人的态度。
  可是两位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宰相真的看不出来这一点吗?
  宁太后又看向还在争执的薛南亭和许佐,渐渐明白过来。
  其实他们也清楚陆沉的目的,所以当陆沉询问之时,薛南亭十分干脆地表明立场。
  宁太后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滋味,她只能暗暗叹了一声,然后开口打断两位宰相的争论,轻吸一口气道:“列位爱卿,今岁恩科的目的一在取士选材,二在弥合南北,因此无论如何不能按照孔卿家呈上来的名单发布皇榜。此事不必再议,哀家已经决定了。”
  孔映冬嘴唇翕动,微露不解。
  他其实十分佩服皇太后的睿智,但眼下明显是一个让陆沉谋算落空的机会,为何要这样轻易地放弃?
  宁太后没有看他,转而对陆沉说道:“秦王,此事确实有些棘手,江北士子需要安抚,江南士子同样不能委屈,不知你是否有两全之法?”
  陆沉知道她已经反应过来,如此决定不可谓不果决,同时亦能证明此事与她无关,也和薛南亭无关,如果是这两位亲自操持,肯定不会像孔映冬这般愚蠢。
  连他都知道历届科举最有前途的便是殿试前一百名,孔映冬大可在三百六十人的名单里匀给江北士子一百来个,将他们全部放在靠后的位置,如此足以向江北各地有个交待。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陆沉按下心中思绪,点头道:“回陛下,臣确实有个简单的法子。”
  宁太后道:“愿闻其详。”
  陆沉直白地说道:“江北和江南情况不同是客观事实,朝廷既不能辜负江南士子,也要适当照顾江北士子,那么今岁恩科南北分榜取士便可,往后几届科举也如此安排,等到南北士子不存在太大的差距或可合为一榜。”
  殿内一片沉寂。
  孔映冬只觉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薛南亭默默攥紧了手。
  他知道这是最合理的权宜之计,自己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再强行反对那就是完全不顾国朝稳定的举动,他委实做不到那个程度,纵然他今天的表态已在践踏为官数十年的准则。
  宁太后勉强一笑,赞道:“南北分榜确实可行。”
  这已经不知是她多少次在面对陆沉时涌现无力感,虽说这个建议不算很复杂,但陆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一条能让所有人接受、又不违背朝廷公义、又能照顾到南北两边士子的对策,足以说明他的城府远比表现出来的深沉。
  陆沉脸上没有自得之色,因为这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对策,只是得益于前世曾经有所耳闻的一个故事。
  殿内的气氛渐渐缓和,孔映冬此刻自然是那个最尴尬的角色。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虽然他无法利用这次的机会挫败陆沉,至少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毕竟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公允为先,这是他身为礼部尚书兼恩科总裁应该秉持的信条,并无可指摘之处。
  陆沉对孔映冬的想法了如指掌,他甚至能猜到此人内心十分庆幸,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朝孔映冬发作,而是转头看向殿内一角,看向那个从始至终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男人。
  似是感应到陆沉的目光,秦正面色平静地抬眼望来。
  两人陷入对视,陆沉的眼神里隐含锋芒。
  秦正那双眼睛却像是幽深的潭水,不见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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