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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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大半年来他的日子颇有些难熬,因为他和陆沉的关系已经摆在明面上,无论宁太后是怎样的性情,都很难接受织经司的首脑和军方魁首穿一条裤子,若非禁军还处在沈玉来的控制之下,恐怕她晚上都不敢让年幼的天子独自就寝。
  因此让苏云青边缘化是一个必然的过程。看在陆沉的面上,宁太后的诸多安排顾及到了苏云青的体面,她尽可能直接让下面的三位提点办事,明面上依旧给予苏云青足够的尊重。
  只是这终究会让苏云青的处境越来越尴尬。
  一念及此,苏云青喟然道:“不辛苦,尽职罢了。”
  “这样僵着没有必要。”
  秦正摇了摇头,温言道:“我知道你不是舍不得这个官位,陆沉那边肯定也给你留了位置,待会我会向陛下奏请,罢免你的织经司提举一职,往后你就去帮陆沉做事吧。云青,从当年你加入织经司开始,我就很欣赏你的才干和忠耿,这十几年你为大齐出力良多,没有必要继续夹在中间。”
  周遭一片寂静。
  苏云青望着秦正真诚温润的目光,心中块垒逐渐消散,拱手一礼道:“多谢大人成全。”
  秦正不复多言,看向众人道:“老夫要入宫了,诸位自去做事,不必相送。”
  对于他三言两语就定下现任提举苏云青的前途,这些织经司的官员并无任何诧异,相反他们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所谓理该如此。
  “恭送大人。”
  众人整齐行礼,目送秦正登上马车。
  那些隐藏在周遭角落里的织经司密探,他们崇敬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辆普通的马车。
  不久之后,马车在和宁门外的广场边缘停下,秦正看了一眼恢弘巍峨的皇城,随即整理衣冠迈步向前。
  等他来到和宁门下,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已经在此恭候。
  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皇宫里,秦正目不斜视,规矩一如当年。
  及至文德殿偏殿,宁太后已经屏退其他宫人,只留下那位心腹女官若岚。
  “老臣秦正,拜见陛下。”
  秦正一丝不苟地行礼。
  宁太后不等他跪下,便目视苑玉吉扶住,然后起身道:“秦卿无需多礼。”
  秦正没有强行大礼参拜,顺势直起身来。
  宁太后发现他和三年前离开京城时相比,容貌并未苍老太多,可见这三年他在桑梓之地过得还算舒心。
  想到这里,她微笑道:“三载不见,秦卿风采依旧,哀家甚慰。”
  秦正从容答道:“不瞒陛下,老臣这几年尽享天伦之乐,又得悉我朝边军大败强敌光复河山,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寒暄过后,君臣二人落座。
  宁太后何等敏锐之人,自然能感觉到那股疏离的气氛,因而心情愈发复杂。
  在她思索如何开口的时候,秦正主动说起方才在织经司总衙的小插曲,最后恭敬地说道:“还请陛下恕罪,老臣自作主张,答应苏云青辞官之请。”
  宁太后略显尴尬地说道:“无妨,其实哀家亦知苏云青不适合继续掌管织经司,纵然哀家相信他的忠心,他自己也会感到煎熬。原本想着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召他入宫面谈,只是这大半年来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因此耽搁下来。”
  秦正稍稍沉默,他知道宁太后为何要将苏云青留在京城,说到底只是不想让这样一个熟悉织经司机密、深谙密探运作流程的人才离开,成为陆沉麾下的得力臂助。
  因此即便苏云青已经逐渐被排除在织经司的核心之外,宁太后依旧不肯松口。
  站在宁太后的角度,她并未亏待苏云青,更没想过要害他的性命,只是尽可能多留他一段时间,至少要等到迁都之后再放他离开,何错之有?
  看着宁太后眼中那抹局促和紧张,秦正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缓缓道:“陛下,老臣知道您很不容易。”
  宁太后袖中的双手下意识攥紧,勉强笑道:“哀家其实没有做什么,都是淮安郡王、两位宰相和朝中文武用心国事。”
  “老臣不是指这些。”
  秦正摇摇头,随即轻声问道:“陛下,您召老臣回京,不知需要老臣做什么?”
  宁太后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想要看穿这位三朝老臣的本心。
  但她只能看见对方那深邃如海的眼神,隐约带着几分悲悯。
  这一刻所有的苦楚和酸涩仿佛猛然间爆发,三年以来不断累积的压力犹如轰然垮塌的高山,宁太后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苑玉吉和若岚大惊失色,却又不敢冒然开口。
  秦正依旧静静地坐着,良久之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第984章 【奈何】
  “你们都下去。”
  宁太后平复情绪之后的这句话让苑玉吉和若岚莫名紧张起来。
  见他们面露迟疑,宁太后淡淡道:“苑玉吉,哀家不希望有任何人听见接下来的谈话,包括你们二人在内。”
  苑玉吉和若岚心中一凛,作为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于是躬身道:“是,陛下。”
  秦正从始至终没有插话。
  待二人退下之后,宁太后仿佛下定决心,缓缓道:“秦卿,哀家知道过去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李文正公和你对天家颇为失望,那个时候哀家虽为皇后却无力改变,只能稍作规劝,终究于事无补,今日——”
  她站起身来,福礼道:“哀家代先帝向你赔罪。”
  秦正面色微变。
  虽然他不至于因此方寸大乱,但是数十年坚守的君臣纲常促使他起身让开,喟然道:“陛下,不必如此,老臣安敢受之。”
  “哀家让他们二人退下,便是不想让你误会,以为哀家是要以此相逼。”
  宁太后似乎放下心头那块巨石,轻声道:“当初先帝做过几件错事,比如他和韩忠杰私下商议,将大殿下裹挟进那场叛乱,以及对秦卿的打压和对淮安郡王的猜忌,这些事情哀家都知道。不论秦卿相信与否,哀家都曾规劝过先帝,只是收效甚微。现在回想,哀家确实没有尽到皇后的本分,如果哀家当时做得更好,或许就不会出现后面的乱象。”
  “陛下莫要自责。”
  秦正稍稍停顿,然后公允地说道:“先帝宾天之后,陛下外抗强敌内修德政,几无可指摘之处。平心而论,淮安郡王能够率领大军在边疆取得不世之功,离不开一个稳固后方的支持。这两年朝廷节衣缩食,陛下更是将内府库几近掏空,这才保证江北大军没有后顾之忧。若无陛下作为表率,若无朝廷上下一心,淮安郡王纵有天纵之才,也无法完成现今这样的壮举。”
  这当然不是宁太后一个人的功劳。
  如果没有李端十五年如一日的宵衣旰食,特别是生前重创门阀世族的根基,从而给后继之君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光是朝中的阻力就会让边军寸步难行。
  如果没有以李道彦为首的文臣武将呕心沥血,哪怕是景庆山这样的逆臣都有经界法这样的贡献,大齐朝廷根本掏不出几千万两银子支撑一场绵延数千里的国战。
  但是秦正心里很清楚,古往今来的掌权者未必能成事,要坏事却不难。
  宁太后不仅没有坏事,相反竭尽全力地给予陆沉支持和信任,这本身就是很难得的胸襟。
  或许她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陆沉一战摧毁景军主力,连景帝都命丧沙场,以至于局势瞬间一发不可收拾。
  到了这个时候,寻常意义上的制衡和牵制对陆沉已经很难起到效果。
  秦正对这些关节看得很透彻,先前那番话说明他即便远离京城,依然对朝野上下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这代表他手中还掌握着足够的力量。
  宁太后也知道这一点,但这不是眼下她在意的事情,因此摇头道:“哀家只是做了应尽的本分。说到底这座江山是李家历代君王传下来的,天家本就应该担负自身的职责,总不能臣子们在力挽狂澜,天家却在拖后腿,如此行径岂不可笑?”
  秦正点头道:“陛下能这样想,确实很不容易。”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到不易。
  宁太后苦笑一声,随即诚恳地说道:“秦卿,先帝纵有一些不是,却不会做出罔顾人伦的恶行。哀家向你保证,高宗皇帝的病症并非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不过哀家也承认,大殿下的亡故确实加重了高宗皇帝的病情。”
  “陛下,老臣知道。”
  秦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往下说,继而略显怅惘地说道:“老臣在锦麟县逗留的那段时间,和李老相爷谈论过此事,我等的看法大抵相近,先帝纵有夺嫡之心,最多只会算计到大殿下和奉国中尉身上,他没有任何必要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之举。其实在先帝宾天之后,陆沉便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他从李适之口中确定高宗皇帝的离世和阴谋无关。”
  宁太后微微一怔。
  她没有想到陆沉会将这个内幕告知秦正。
  对于秦正来说,他在两年前那个特殊的时期保持缄默,一方面是因为李宗本的杀心让他失望,另一方面则是他怀疑李端之死另有玄机,对他来说其实后者更重要。
  如果他没有离开京城,继续掌控织经司,李适之不太可能有那个胆量勾连许太后,做出弑君夺权这种事。
  但是这不代表他能放下和李端之间将近二十年的君臣情义。
  人总是这般复杂。
  在宁太后看来,李宗本固然有千般不是,他终究不曾谋害李端,从这一点来说并未越过秦正的底线,所以她才将他召回京城。原本她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让秦正相信,却不想陆沉帮她做好了铺垫。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宁太后此刻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她知道陆沉可以不这样做,让秦正继续维持疑惑,从而继续和天家疏远。
  “唉……”
  她喟叹一声,黯然道:“到了这个地步,哀家亦不再讳言,淮安郡王是否忠心并不重要,他不可能信任天家。无论哀家怎么说怎么做,在他眼中也都只是缓兵之计。”
  “是。”
  秦正言简意赅地应下。
  这是一个基本没有办法解决的矛盾。
  目前双方还能勉强维持温和的局势,那是因为陆沉和宁太后都是顾全大局的人,但是即便陆沉在世时风平浪静,谁能保证他死后陆家不会被清算?
  翻开煌煌青史,无数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
  “陛下,老臣虽然看起来还能动弹,但其实已经五十六岁了,离下去见高宗皇帝没有多少日子。”
  在宁太后心情沉郁之际,秦正缓缓打开了话匣子:“在接到旨意的时候,老臣便知道陛下的用意,其实老臣本可婉拒,毕竟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几次折腾。想来即便老臣告罪留在家乡,陛下亦不会派人前去锁拿。”
  宁太后点头道:“哀家不会做出这种事。”
  “老臣相信陛下,这几年大齐在您的治理下越来越好,非老臣不恭,倘若当初先帝能够听从陛下的规劝,断然不会生出不忍言之乱,再者——”
  秦正微微一顿,那双老眼中浮现几分伤感,轻声道:“不谈先帝如何,您是高宗皇帝亲自选定的儿媳妇,天子是高宗皇帝的嫡孙,而老臣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能够追随高宗皇帝,所以即便知道此行艰难,老臣还是来了。如今老臣想知道,陛下您心中究竟作何思虑?”
  宁太后强忍着心中的苦涩,徐徐道:“哀家虽然临朝称制,终究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最大的期望便是皇帝能够平安长大,然后继承他祖父辈的遗志。秦大人,哀家其实很清楚如今的局势,亦知淮安郡王并非奸佞之臣,但是如你所言,哀家从成为天家媳妇那一刻开始,便肩负着守护皇嗣的责任。”
  “这两年以来,哀家几乎没有一晚踏实睡下,不是忧心北方的景国南下便是害怕朝中出现动荡,战战兢兢终日惶惶,唯恐行差踏错一步,那会对不起大齐亿万子民,对不起高宗皇帝和先帝的托付。”
  “哀家见识浅薄,并无才干,更无野心,只是皇帝年幼宗室孱弱,哀家如何能放手不管?”
  说到这儿,她凄然一笑,满是凄苦之色。
  这一次秦正陷入长久的沉默。
  面前这位执掌权柄的太后其实还很年轻,她面对如此艰难复杂的局面,能够始终不乱本心,这或许因为她是一位坚强的母亲。
  秦正缓缓抬起头,再度问出那个问题:“陛下需要老臣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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