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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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微微一顿,在宁太后和其余重臣的注视中,不疾不徐地说道:“臣不讳言,当年王家屈身于景廉人刀锋之下,未能以死报国,实为门楣耻辱。六年前,当臣明白高宗皇帝的北伐决心,又得知边军将士夙兴夜寐,臣登时幡然醒悟,决意为大齐尽绵薄之力,一者是为赎罪,二者是受到朝廷的感召,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齐人。”
  宁太后似有所感,颔首道:“学士之意,哀家明白了。”
  “陛下明见。”
  王安恭敬地说道:“天佑大齐,故土重归,江北数千万子民定然会关注着朝廷的一举一动,迁都对于收服人心有百利而无一害,一如当年臣受到朝廷的感召。臣斗胆说一句,倘若朝廷不愿北归,北人何以自处?”
  李景达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说实话他对这位盛名在外的王学士颇有微词,这几年陆沉遭遇攻讦和猜忌的时候,从未见此人挺身而出,哪怕只是声援几句。
  要不是王安的嫡亲侄女嫁给陆沉,以李景达的脾气肯定会当面数落他几句。
  然而今天王安这番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北人何以自处”一经出口,就让李景达明白什么叫做世家之主的老辣和精准。
  看一看周遭那些重臣凝重的脸色就知道,王安之言若是传出去,朝廷必然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由于成宗皇帝李昱的倒行逆施,江北百姓本就对大齐怨声载道,只不过后来景廉人更加不堪,加上陆沉对于军纪的严苛要求,江北百姓才会尝试再次接受大齐的统治,否则必然民乱四起。
  江南和江北情况不同,哪怕是在大齐最艰难的时候,战火都没有波及到南方,百姓们不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而且李端登基之后一直施行仁政,所以京城无论在南还是在北,不会在江南民间引起动荡。
  在这个最敏感的时候,朝廷是否愿意还于旧都,将会直接关系到江北百姓是否能归心。
  当薛南亭挑破迁都一事的最大阻碍,就算王安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否定陆沉手中的军权能够威胁到皇权,但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简洁有力地论证朝廷北迁的必要性。
  此刻没人站出来指责王安危言耸听,因为对方揭示了一个最简单同时又是最真实的道理。
  那便是民心向背。宁太后陷入沉思之中。
  王安见状便说道:“陛下,这只是臣一家之言,再者方才两位宰相的顾虑不无道理,所以臣觉得或许可以采用一个折中的法子。”
  宁太后此刻望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重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安徐徐道:“陛下可命织经司北上,配合淮安郡王麾下的将士尽快肃清河洛城内潜藏的敌人,同时组建江北各地的官府,并且厘定军事院和统兵将帅的权责,待时机成熟便可启动迁都大计。”
  宁太后赞道:“学士之言颇为周全,哀家定会仔细斟酌。”
  “谢陛下称赞。”
  王安躬身一礼,随即退了回去。
  “迁都之议牵涉甚广,还请诸位卿家多加思量,可上折细说,也可来找哀家面禀。”
  宁太后似乎有些疲倦,淡淡道:“今日便先到这里罢。”
  “是。”
  众人行礼告退。
  两位宰相刚出文德殿,苑玉吉又急匆匆地赶来,说是宁太后忽地想起一件政务,请他们折返一趟。
  等薛南亭和许佐返回东暖阁,发现年幼的天子已不在此处,而且很多宫人都已退下,这时宁太后开口说道:“皇帝年幼,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哀家让他去后殿歇息一阵,二相请勿见责。”
  两人连道不敢。
  “苑玉吉,为二相赐座。”
  宁太后不等他们推辞,便问道:“你们如何看待王学士的进言?”
  薛南亭和许佐只好告罪落座,前者沉稳地说道:“回陛下,王安仲所言非虚,但是想要让江北百姓归心,朝廷是否北迁并非最重要的因素。只要朝廷派去北边的官吏清正廉洁,再对战乱频发之地减免徭役赋税,进而鼓励农耕赈济民生,百姓自然就会认可朝廷。相反若是朝廷不能善待子民,即便立刻迁都河洛也无济于事。”
  宁太后略显不解地问道:“薛相为何方才不肯明言?”
  薛南亭诚恳地说道:“陛下,臣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臣敢断定迁都一事这么快形成浪潮,是淮安郡王身边的人在暗中推动。现如今局势渐趋明朗,朝廷若北上必须要依靠淮安郡王,以他如今的权势和威望,届时臣等很难阻止他插手朝政。臣未曾当众驳斥王安仲,便是想看看他们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原来如此。”
  宁太后微微颔首,继而看向许佐问道:“许相?”
  “陛下,其实臣一直在思考淮安郡王将会如何尽快促成迁都一事。”
  许佐不急不缓地说道:“在臣看来,除去先帝遗志和王安仲所言北人归心这两点,淮安郡王还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位于河洛城郊的皇陵,他可以上表恭请陛下和皇上前往皇陵祭奠我大齐历代君王,用光复河山来告慰历代君王在天之灵。当然,陛下可用天子年幼不宜长途跋涉为由,让薛相和臣代祭,此举并不违制。”
  宁太后轻轻叹息一声。
  许佐正色道:“陛下勿忧,之前薛相挑明当下的局势,在臣看来这是必要之举。淮安郡王是个聪明人,而且他手中的军权确实存在极大的威胁,薛相这样做至少可以让世人明白朝廷的顾虑。臣相信淮安郡王当下并无反心,但是他麾下的骄兵悍将未必会这么老实,朝廷一味遮遮掩掩粉饰太平反而会助长部分人的野心。”
  “哀家怎会不知你们的用心良苦?”
  宁太后稍稍迟疑,然后字斟句酌地说道:“哀家将你们留下来,是因为哀家觉得这件事极有可能造成南北割裂,所以……哀家心里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要同你们商议。”
  “请陛下明示。”
  “哀家在想,既然局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哀家不如直接答应那些人的奏请,尽快将迁都一事提上日程。”
  宁太后那双贵气盈盈的丹凤眼中泛起一抹决然。
  许佐微微一怔。
  薛南亭的眉头皱了起来,略显不解地看着这位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
  第967章 【宁后的智慧】
  “不瞒二位宰相,哀家当初根本想不到淮安郡王能够做到这一步。”
  此刻暖阁内除了苑玉吉和几名贴身女官,便无其他宫人侍奉,因此宁太后没有过于遮掩,坦然道:“哀家原本以为,他能挡住景国皇帝和庆聿恭的联手进攻,守住江北便是大功一件。哪怕丢失江北部分疆域,只要能粉碎景军这次孤注一掷的攻势,让大齐可以继续休养生息提升国力,这便是极好的结局。”
  薛南亭和许佐闻言默然。
  尤其是许佐心中无比煎熬,一方面至今他仍然对陆沉抱有好感,另一方面直觉告诉他,那位年轻的郡王已经具备动摇社稷的能力。
  宁太后神情复杂地喟叹道:“谁能想到他和荣国公相继解决那两个最强大的敌人,之后一路所向披靡,悉数收复失地,从而立下不世之功,让朝廷陷入一个十分为难的境地。到了这个时候,再谈信任与否已经没有意义,哀家就算信得过淮安郡王,亦信不过他麾下的骄兵悍将,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够抗拒从龙之功的诱惑?”
  许佐问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决意立刻着手迁都一事?”
  “哀家不及两位宰相才识鸿博,只能从最直接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
  宁太后微微一顿,道:“方才许相所言,其实也是哀家最担心的问题,朝争一旦开始便难以停止。无论是淮安郡王想方设法逼迫朝廷迁都,还是中枢见招拆招进而反制,最终都会演变成一场惨烈的内斗。前日礼部尚书孔映冬入宫求见,他建言哀家召淮安郡王入朝接受封赏,江北军务则交给刘守光等人暂代,哀家便知道矛盾会日益激化。”
  薛南亭摇头道:“孔尚书虽然是出于忠心,此言却失之操切。”
  “是啊,哀家当时便否决了这个提议,当然哀家也未斥责他。”
  宁太后轻声道:“时至今日,淮安郡王若回京便是自陷死地,他必然会听调不听宣。哀家若是发出这道旨意,中枢和边军就会撕掉那层遮掩,双方再无周旋之余地。”
  这个时候薛南亭和许佐渐渐明白太后心中所想。
  薛南亭叹道:“陛下是不想将淮安郡王逼到铤而走险的地步。”
  “不错。”
  宁太后勉强一笑,继而道:“自古便有功高震主难以善终之说,现在淮安郡王同样进退两难。哀家不能断定他是否有反心,但是走到他如今这个地位,终究很难全身而退。史书之上有无数血淋淋的先例,像他这样几乎尽掌军权的臣子,大多被夺权抄家身死族灭。而对于哀家来说,若是将天家的命运完全寄托在臣子的忠心上,最大的可能便是江山易鼎。”
  这几乎是一个完全无法解决的两难之境。
  只因陆沉这一战表现得过于完美,一下子将他的地位拔高到足以和天家平等博弈的地步,偏偏宁太后又不能因此怨怼陆沉,毕竟这个年轻的权臣是在为大齐江山呕心沥血。
  她确实会想办法削去陆沉的权柄,但是对他个人并无憎恶之心。
  “如果逼得淮安郡王竖起反旗,固然他这些年铸就的名声会崩塌,朝廷又能落到什么好处?即便哀家在江南招募兵勇,即便能靠着城池关隘阻挡江北大军,最终也会让江南生灵涂炭血流漂杵,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两败俱伤以致大齐灭亡。”
  宁太后语调微颤,但是神情并不慌乱,继续说道:“在迁都这件事上一直斗下去,最后必然会是刀兵相见,这不是哀家想看到的结果,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避免内斗,至少可以维持表面和谐的局势,保留一丝皆大欢喜的希望。哀家这个念头或许很幼稚,所以想请两位宰相参详一二。”
  薛南亭和许佐对视一眼,既愧疚又敬佩地说道:“陛下此议并不幼稚,相反这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契机。”
  “是么?”
  “臣愚钝,此刻才回过神来,朝廷行事自当光明正大,陛下所言符合正道。”
  薛南亭不再迟疑,果断地说道:“如果僵持到最后,朝廷仍然得迁都,那么主动权就会掌握在淮安郡王手中。相反,朝廷若是主动定下迁都大计,并且安排好一应细节和日程,淮安郡王便没有拒绝的理由。”
  宁太后似乎仍然有些忐忑,又看向许佐问道:“许相意下如何?”
  许佐干脆直接地应道:“回陛下,此策可行。”
  宁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样做其实很冒险,如果陆沉真有反心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等她和年幼的天子一进河洛,局势便会瞬间失控。
  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如果因为迁都之争闹到图穷匕见,同样是她无法接受的结果,因为陆沉在战场上的表现早已证明他的强大。
  选择前者的话,一者可以向世人表明朝廷对陆沉的信任,二者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军务上的安排。
  “其实之前哀家决定恩赐淮安郡王九锡之礼,也是希望能够做得更彻底一些,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没有亏待淮安郡王,不过许相的提醒让哀家明白过来,凡事过犹不及,理应徐徐图之。”
  宁太后歉然一笑,对许佐说道:“只是还得请许相奔波一趟。”
  许佐垂首道:“臣义不容辞。”
  宁太后道:“许相当初在定州当了两年刺史,想来和淮安郡王有些交情,哀家记得你们曾经同时上过折子进谏先帝北伐之策,因此你们应该更容易沟通。哀家思来想去,迁都不是不行,但是哀家得知道淮安郡王具体的想法,譬如他对朝廷北迁之后有哪些安排、二十余万大军如何部署、军事院的权责如何厘定、军制是否要改动、乃至江北各地的疆界是否要调整和官员如何调动,哀家想听听他的心里话。”
  许佐深知这个任务有多艰巨。
  如今的陆沉不再是当初的定州大都督,而是权势滔天的异姓王。
  而且以许佐对陆沉的了解,这世上很多人都误会他是一个热血刚猛的军人,实际上他心思深沉尤擅筹谋,若要从他口中弄清楚宁太后想知道的所有答案,恐怕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但是许佐脸上没有丝毫犹豫迟疑,凛然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
  “有劳许相。”
  宁太后语调诚挚,又道:“还有几件事情,请许相和淮安郡王沟通一二。”
  “请陛下明示。”
  “其一,即便朝廷还于旧都,江南在近几年依旧会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因此断然不可轻忽。你请他选定一位心腹大将领兵二三万南下,在永嘉郊外设一座江南大营,如此便可震慑南方豪族,以免经界法前功尽弃。”
  “臣记下了。”
  薛南亭暗暗称妙,如今他愈发相信这世上有天赋之才。
  宁太后此前从未接触过朝政,如今掌权不到两年,便已深谙借力打力之三昧,殊为难得。
  与之相比,她的丈夫生前行事确实存在不小的缺陷。
  宁太后继续说道:“其二,哀家既然许了淮安郡王提督江北军务之权,且至今并未裁撤,那么哀家认可他迁都之前对于军队的部署,无论他举荐哪些将帅镇守泾河边境,哀家都会采纳。不过,哀家只有一个要求,河洛城内的防务需由他、沈玉来、刘守光和陈澜钰四人共掌,希望他能理解哀家的不易。”
  此言一出,两位宰相的心情都颇为沉重。
  太后亦是君,更何况如今宁太后临朝称制,并非不掌权柄仅有尊荣的后宫妇人。
  以君对臣,那番话可谓谦卑至极。
  许佐神情刚毅,起身道:“陛下,若淮安郡王不肯应承此事,臣便——”
  “许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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