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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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右臂带伤的庆聿忠望还能保持冷静,其他将领纷纷变色,古里甲皱眉道:“王爷此言何意?”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前日决战之前,本王便派人北上传令,若陛下那边取胜,他们可以见机行事。若陛下不幸败了,他们不必再管我们这支孤军,需立刻往北撤退。”
  一片死寂,众将目瞪口呆。
  良久过后,古里甲沉声道:“王爷,非末将不恭,此等军情大计为何不知会我等?”
  “放肆!”
  庆聿忠望厉声道:“父王身为西路军主帅,一应军务皆可定夺,何须知会尔等?!”
  骤然紧张的局势中,庆聿恭摆摆手示意庆聿忠望退下,望着一众神色阴沉的统兵大将,淡然道:“本王这样做,你们应该感到满意才对。如今我军力弱,又深陷南齐腹地,城外的齐军不需要着急进攻,早晚能耗死我们,这不是你们在出兵前就期望看到的结果?”
  “王爷何出此言!”
  贵由面色剧变,忍不住抬高语调。
  “莫急。”
  庆聿恭笑了笑,搓着双手说道:“本王知道你们在出征前就收到了陛下的密令,要利用这一战让本王死在齐人手里,最好是临阵战死,这样一来也能成全陛下和本王这几十年的君臣之义,将来在史书上亦为一段佳话。古里甲,你那里应该有陛下的密旨吧?倘若本王不肯领兵南下,亦或是临阵脱逃,你就可以请旨斩本王的首级。”
  古里甲微微垂首低眉,没有回答这个犀利的问题。
  其他大将尽皆沉默,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庆聿恭的推断没错。
  此刻庆聿忠望双眼泛红,杀气凛然。
  庆聿恭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陛下英明神武,这两年将夏山军和防城军拆得七零八落,比如让奚烈带着一万人去往藤县一带布防,让陀满乌鲁去温古孙麾下,又将术不列带在他身边。西路军一开始十八万人,只有灭骨地麾下的两万多人出身于庆聿氏,余者皆是陛下从各部调来的兵马,为的就是保证本王一路南下直到战死。”
  “若本王有任何异动,陛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军法治罪,你们就是陛下手中的刀,只为了斩本王这颗首级。”
  “如今事已至此,本王再无生机可言,尔等有何不满?”
  从始至终,庆聿恭的语气都很平淡,不见波澜。
  古里甲等人回想之前在平阳城外的几场大战,他们确实有过引齐军攻入中军的意图,但是说来奇怪,萧望之仿佛看不到这些破绽,明明他能够洞悉庆聿恭的意图,却始终对景军中军视而不见。
  难道这位郡王通敌?
  庆聿恭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摇头道:“你们想引齐军杀本王,却没想过萧望之并不清楚这一点,你们暴露的破绽那么明显,几乎是明着告诉萧望之这里有陷阱,他又怎会如你们的愿?诸位,陛下想让本王死在战场上,本王决定遵从陛下的旨意,你们身为陛下器重的臣子,总不会怕死吧?”
  “王爷……”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庆聿恭笑了笑,缓缓道:“如今本王和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人可以独自求生。既然注定要死,还望诸位打起精神,莫要堕了我们大景军人的威名。”
  第948章 【这一世】
  古里甲等人最终只能无奈退下。
  庆聿恭将话挑明到这个程度,并且从头到尾没有跟他们争论过对错,这份洒脱磊落的心态让他们自惭形秽。
  古里甲手里确实有一封景帝给的密旨,关键时刻可以取代庆聿恭指挥大军,问题在于如庆聿恭所言,到了眼下这个处境还有什么意义?
  要么一起活下去,要么一起死在战场上。
  屋外的风声愈发急切。
  昏黄的烛光中,庆聿忠望神情凄然,又有无尽愤恨之意。
  “再过几天北边应该会传来确切的消息,若是陛下不幸驾崩,我会领兵出城寻求决战,届时会有人护着你往西北而行。”
  庆聿恭伸出双手放在火盆边缘,平静地说道:“莫要从东北走,更不要回西冷关,萧望之心思缜密,那些沙州土兵挡在金沙城和西冷关之间,他们最擅长监视追踪,你没有可能回到西冷关,再加上陛下一死,西冷关乃至整个靖州北线都不安全。从西北走,进入十万大山,沿途会有人接应你,为你提供食物。”
  “父王?”
  庆聿忠望面色惶然,又不敢置信地问道:“那人会死?”
  时至今日,他对那位天子已经没有任何敬意,自然喊不出一声陛下。
  庆聿恭双眼微眯,道:“只要陛下不死,我军就不会自乱阵脚,陆沉就没有办法截断我们西路军的退路,灭骨地会派军南下接应,金沙城困不住我们。我所做的安排都是建立在陛下驾崩的基础上,真到了那个时候,灭骨地会直接领兵北撤,以最快的速度汇合奚烈部,一道返回大都,帮你妹妹把控大局。”
  庆聿忠望依旧难掩震惊地问道:“他怎么会死?”
  “不怪你会这样想,毕竟连那么近距离的爆炸都炸不死陛下,而且我险些都被他骗了过去。”
  庆聿恭摇头失笑,继而道:“但是怎么说呢,杜为正固然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他掌握的力量还是太弱了,尤其是和陛下相比。陆沉却不同,他没有来靖州西南对付我,反而留在雷泽平原对阵陛下,还是在齐军兵力处于弱势的前提下,那就说明他一定有杀死陛下的绝招,否则他不会冒这个满盘皆输的险。”
  庆聿忠望不禁失语。
  他承认陆沉是难得一见的军事天才,年纪轻轻就有和景帝以及他父王对弈的资格,但是雷泽平原那边两军的兵力对比很悬殊,景军十二三万对阵齐军七八万,刚好和靖州西南战场的局势完全相反。
  连他父王都无法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击败萧望之,陆沉凭什么能够击败甚至杀死景帝?
  他想破脑袋都找不到答案。
  “我也想不到,或许就像是他曾经那些出人意料的手段,譬如广陵城头洒下的火油,宝台山里崩裂大地的火雷,炸塌河洛城墙的火药,这么多年过去,他肯定会有一些新手段。”
  庆聿恭微笑道:“若是换做二十年前的陛下,陆沉隐藏的杀招顶多只能取得一场大胜,不至于威胁到陛下的性命。如今的陛下太谨慎了,谨慎到极致就会倾尽全力,意欲毕其功于一役,这就是陆沉可以利用的机会。当然,那小子如果不能看穿这一点,陛下也就不会死,大局便不会崩塌,灭骨地不用往北撤退,而你的父亲也能活下来。”
  庆聿忠望单膝跪地,肃然道:“父王,儿决不能苟且偷生!”
  “傻儿子,你以为我不想活着?我还没看到你妹妹成家呢。”
  庆聿恭悠悠一叹,平静地说道:“起来,你可知我刚才为何要和古里甲等人挑明那些事?”
  庆聿忠望摇摇头。
  庆聿恭道:“只有这样才能打消他们的妄念,从而与齐军决死一战,如此你才能有逃出去活下来的机会。不然的话,很可能他们逃了,你却死在我身边。萧望之这次赌上他的命,估计这会也只剩下一口气,但是看不到我的尸首,他心里那口气不会泄掉,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庆聿忠望并非愚笨之人,怎会想不明白?
  只有庆聿恭坚持到底,萧望之才会放松对其他人的注意力。
  简而言之,庆聿恭的死能换来他活命,否则就是父子二人一起战死。
  庆聿忠望满面沉痛,依旧跪在地上。
  庆聿恭起身将他拉起来,父子二人坐在火盆边,他缓缓道:“陛下……堪称古往今来不多见的雄主,即便他处心积虑要让我死在齐军手中,我依然是这般认为。从我南下那一刻开始,你我身边就遍布他的眼线,所以很多事我不能直接告诉你。”
  庆聿忠望问道:“可是与妹妹有关?”
  “嗯。”
  庆聿恭淡淡一笑,继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怨望,因为你才是世子,但我将所有暗处的权力都交到你妹妹手中。”
  “儿从未这样想过。”
  庆聿忠望认真地说道:“父王是为庆聿氏的基业着想,儿明白这个道理。”
  庆聿恭望着他的双眼,欣慰地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给怀瑾留了一封信,一旦陛下驾崩,她就会在大都动手,田珏、交鲁乃至皇族那些人都会死得干干净净。撒改和阿布罕跟在陛下身边,陛下若死他们也跑不掉,这样就只剩下一个温古孙,他的回特氏也会被控制。总而言之,陛下一直盯着我们父子,但早在十二年前,庆聿氏的力量就已经洒了出去,混迹于各方势力之中。”
  “十二年前?”
  庆聿忠望喃喃,猛然之间想不起这个时间点有何特殊。
  庆聿恭眼中似有风雪,轻声道:“十二年前,陛下增设北院,任命撒改为北院元帅。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感觉陛下会对庆聿氏下手。这些年来,我迟疑过犹豫过等待过,直到陛下为你妹妹和四皇子海哥赐婚,最后又坐视海哥犯上作乱,我便知道君臣相得只是幻想,早晚会走到那一步。陛下以为只要盯着我就可以,最多加上你这个世子,但我考虑的是整个庆聿氏,我个人的生死无足轻重。”
  庆聿忠望此刻已经完全醒悟。
  父王这些年循规蹈矩唯命是从何尝不是一种示弱?
  再加上他们父子二人都在前线,夏山军的人马也按照景帝的安排打散,这都是为了掩盖长达十二年的暗中筹谋,而一切筹码都放在庆聿怀瑾手中,为的是整个庆聿氏的未来。
  这一刻他心中的些许芥蒂全部消失,不禁再度劝说道:“父王,以您的武功未尝没有杀出去的希望,儿愿一死为您断后。”
  庆聿恭沉默片刻,微笑道:“这些年你做为我的儿子,过得其实很辛苦,我并非是偏爱你妹妹,只是她的女儿身不会引起外界尤其是陛下过分的警惕。要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钩织一张网,只能将重任放在你妹妹肩上。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身边幕僚当中有五人都是陛下埋下的钉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打草惊蛇,希望你不要怪我。”
  庆聿忠望连忙摇头。
  “你和怀瑾都是我的后代,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保证你们都能好好地活着。”
  庆聿恭抬起手轻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忠望,将来要替父王保护好你妹妹,也要保护好你自己。”
  庆聿忠望双眼泛红,已然泪流满面。
  ……
  十二月初一,一道晴天霹雳自北方传来。
  雷泽大战落幕,景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景帝兵败身死,撒改、阿布罕、阿里合永济等人尽皆战死,景军存活者不足四成。
  翌日上午,困守金沙城的景军西路军残部主动打开城门,与城外齐军展开最后的决战。
  这支孤军深入近八百里的景军清楚已经没有生路可言,在庆聿恭发表一席决然的宣言之后,古里甲、兀颜雄、贵由、术虎等大将率领各自麾下残部,紧紧团结在庆聿恭身边,以一万三千余人的劣势兵马,向集结了六万左右兵力的齐军发起亡命冲锋。
  萧望之亲自坐镇中军,将景军团团包围在中间。
  庆聿恭不愧景军战神之称,在这种绝境中领兵左冲右突,几次险些冲开齐军的包围圈,若非洛九九及时率领五千极其悍勇的沙州土兵加入战场,或许景军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在萧望之的指挥下,齐军牢牢盯住庆聿恭,即便有少数景军趁着混乱逃离,他们始终不为所动,陈澜钰、童世元、范文定等大将更是始终咬着那个纵横冲锋的景国军神。
  纵如此,庆聿恭依旧冲破万难,直达齐军帅旗十丈之外。
  当此时,这位景国军神浑身浴血,身上多处受伤,死在他手中的齐军将士更是不计其数。
  为了保护主帅,齐军儿郎奋不顾身,尽皆被庆聿恭杀死或者逼退,即便此刻跟在他身边的景军已经不足二十人。
  帅旗之下,萧望之脸色惨白,几无血色可言,这场持续大半个月的鏖战已经耗去他所有的心力,今日这一战更让他几度咳血,唯独那双眼睛精光熠熠,泛着令人心悸的神采。
  在他身前还有一位中年男人持枪而立。
  这大半个月的连续鏖战中,萧望之的中军多次遇险,若非此人在旁保护,后果难以预料。
  他叫尉迟归。
  “郡王神勇,萧某佩服。”
  萧望之望着不远处浑身是血依旧傲然的庆聿恭,真心实意地说着。
  庆聿恭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纵然他武功高明内劲深厚,从早晨一路厮杀到正午,终究会有力竭之时。
  看着挡在他和萧望之中间的尉迟归,又看向周遭再度围上来的齐军将士,以及身边所剩无几的亲随,庆聿恭以长枪拄地,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际,摇头笑了笑。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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