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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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相不光是忠臣,更是能臣。”
  陆沉颇为感慨。
  虽说现任定州刺史丁会拍马屁的能力无人能及,而且他几乎是将陆沉的话当做圣旨看待,但是他终究比不上许佐的治政之能和以身作则的清正廉洁,不怪陆沉会怀念当初许佐当政的那两年。
  裴邃不好接过这个话头,于是诚恳地说道:“王爷,末将能否求您一件事?”
  陆沉微笑道:“但说无妨。”
  裴邃道:“末将知道大战爆发之时,尧山关极有可能成为景军重点进攻的目标之一,因此不敢有丝毫懈怠。镇北军从上到下都明白这一点,而各方面的准备一直在有序进行,都督府和刺史府也给予我们足够的支持,饷银、军械、甲胄、粮草等方面几乎是有求必应。唯有一件事,末将找过都督府的刘主簿,他却说那种奇火数量极其有限,委实无法提供太多。”
  站在旁边的段作章顺势说道:“王爷,末将也去找过刘主簿,虽然清流关在尧山关后面,但是战略地位并不逊色,有备无患总是好事。”
  他们口中的刘主簿便是刘元,如今定州各军的主将都知道那个大公无私的中年男人极得陆沉信任,甚至还在都督府司马黄显峰之上。
  陆沉忍俊不禁道:“他说的是实话,你们就算隔三差五去找他也没用。其实奇火只能起到震慑的作用,毕竟它的使用条件比较苛刻,本王没办法变出那么多原料,供你们无限制地使用。”
  裴邃和段作章对视一眼,两人只好作罢。
  所谓奇火是指陆沉当年以希腊火这种原型改造的简易燃烧瓶,初出茅庐便在广陵城烧死数百景军精锐,后来更是在雍丘之战大放异彩。
  这种武器简单好用,而且基本没有防备的办法,即便景军早已知道可能会被烧得生不如死,也只能硬着头皮攻城。
  问题在于它需要的原料有些稀少,再加上如今宝台山深处正在紧锣密鼓地制造一些器械,陆沉不可能将资源都浪费在燃烧瓶上面。
  “本王知道你们肩上的压力很重,一旦战事爆发,尧山关和清流关作为定州的西大门,必然会遭到景军的轮番进攻。”
  陆沉语气略显沉肃,看着两人说道:“这就是本王将镇北军和来安军部署在这里的原因,其实徐桂找过本王,他想率奉福军驻守尧山关,直面景军第一波最凶狠的攻势,但是本王否决了他的提议。原因很简单,他固然作战勇猛却略显粗疏,本王不希望西线出现任何纰漏。”
  裴邃和段作章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陆沉正色道:“本王希望你们牢牢记住,不论其他战场风云变幻,你们的任务就是扎根于此,决不允许放景军过去。不管你们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想方设法将景军拦住。”
  二人齐声道:“末将领命!”
  陆沉放缓语气道:“守住定州的西大门就是大功一件,本王不会亏待你们以及所有的将士们。”
  两位大将对此自然毫无疑问,陆沉麾下的兵待遇丰厚早已是共识,而且他绝对不会贪墨下属的功劳。
  就拿裴邃来说,虽然他现在依旧只是都指挥使,爵位却已是开阳伯,只需要再来一场大战,加封侯爵不成问题。
  “请王爷放心,末将誓与关隘共存亡。”
  裴邃当即表态,段作章亦郑重附和。
  陆沉微微一笑,欣慰地说道:“本王相信你们不会让人失望。”
  他一路行来仔细观察,从清流关到尧山关,这两员大将细致稳重带兵有方,一切防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或许他们不太擅长冲锋陷阵,但是在守城这件事上十分称职,陆沉很难找出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
  接下来一行人又去尧山关侧翼的军寨实地视察,然后段作章率亲兵返回清流关,陆沉和林溪则来到尧山关内东北角一处守卫森严的房子附近。
  林溪停下脚步,轻声道:“你去办事吧,我在外面等你。”
  “好。”
  陆沉没有啰嗦,径直走了进去。
  房内光线略显昏暗,陈设非常简单,仅有一床一桌两张椅子。
  一名神情委顿的中年男子看见陆沉进来,立刻站起身,却又颇为无措地站在原地。
  “蒲察将军,许久未见。”
  陆沉坐在桌边,平和地指着对面说道:“请坐。”
  蒲察面露迟疑。
  两年前战败被俘,他本想以身入局,引诱陆沉继续强攻河洛,从而为靖州战场的兀颜术争取时间,没想到他的心思直接被陆沉看穿,间接造成兀颜术功败垂成。
  在那之后,他以为自己会被杀,陆沉却没有下令,只是在尧山关内设立一处看守严密的牢房,将他关了起来。
  今日再次见到陆沉,这两年身陷囹圄的煎熬不由得浮现在眼前,蒲察心情之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缓步走过去坐下,看了一眼陆沉身上的袍服,沉声道:“想不到如今你已是齐国的郡王。”
  “这两年确实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有些讶异。”
  陆沉语调平淡,继而道:“我没有太多闲暇同你讲述那些细节,等你回去之后可以自行了解。”
  仿若一道晴天霹雳在蒲察耳畔炸响,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要放我回去?”
  陆沉笑道:“不愿意?你要真想住下去不是不行,但是得让景国送笔银子过来,充作你在这里吃住的费用。”
  蒲察自动忽略他的调侃,问道:“为何要放我回去?”
  “因为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见不到你的陛下了。”
  陆沉似笑非笑,随即将景国四皇子叛乱、景帝身受重伤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
  身为天子亲军忠义骑兵的统帅之一,蒲察对景帝的忠心和敬畏无需赘述,哪怕是这两年沦为阶下囚,他也从未想过天子会被人算计,因此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不论你信不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陆沉话锋一转,淡然道:“你国皇帝伤势严重,国内乱象频发,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于是就想毕其功于一役。去年景军大举北上,在兀颜术的指挥下横扫代国半壁江山,最后逼得代帝自削帝号俯首称臣。在解决代国的隐患之后,景军厉兵秣马矛头直指大齐,开春之后已有近十万兵马南下,后续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兵力,你国皇帝显然要御驾亲征。”
  即便知道自己的处境,蒲察还是忍不住涌现几分昂扬自豪之色,随后更加不解地说道:“你没有必要放我回去,兵败被俘之后我便是大景的罪人,就算陛下肯饶恕我的罪责,我也不可能再度领兵,你无法利用我挑拨大景军中将领的矛盾。”
  “这种事对你来说确实难了些。”
  陆沉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我让你回去只是要你帮忙带句话,而且你千万记得要在私下面圣的时候说,不然我怕会引起那些景廉贵族的骚动。”
  蒲察忽地有些紧张,低声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回去问问你的陛下,他有没有做好一世英名尽毁的准备。”
  陆沉眉峰微挑,起身道:“这一次他以举国之力南下,我打定主意避其锋芒,哪怕大齐边境退到衡江岸边,我也会采取死守的策略。等景帝身体无法坚持、死在前线的时候,我便会开始率军反扑,将景军占据的疆土再夺回来,顺便再收复河洛。”
  蒲察毕竟有着丰富的领兵经验,很快就明白陆沉这套策略的高明之处。
  陆沉望着他的双眼,微笑道:“景帝死前的孤注一掷,最后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会让景国陷入灭亡之境地,不知道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记载这段故事?”
  蒲察下意识地说道:“我朝陛下绝对不会输给你。”
  陆沉没有反驳的兴致,悠然迈步而出。
  小半个时辰后,蒲察牵着一匹驽马,带着一个水囊和几块干粮,被冷漠的镇北军将士赶出尧山关。
  他回头看了一眼雄伟的关隘,随即一咬牙翻身上马,朝着西方拼命奔驰而去。
  城墙之上,陆沉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嘴角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第897章 【硝烟无形】
  三月下旬,陆沉来到他这次巡边视察的倒数第二站。
  封丘城是定州北线的战略核心,亦是整条防线最坚固的后盾。
  当初庆聿恭亲率大军突破定风道,景军铁骑践踏定州北境,却始终拿不下封丘城,灭骨地和奚烈不得不分出两万兵马监视城内的飞云军,从而让李景达有机会率军北上救出被困住的七星军。
  经此一役,陆沉对封丘城愈发重视,如今城内有八千精兵驻守,主将为宁远军副指挥使鲍安,他是当年锐士营组建后的校尉之一,与李承恩各领一半兵力。
  在锐士营扩建为定北军和宁远军后,李承恩逐渐成长为骑兵主将,而鲍安也没有停步不前,依靠屡立战功晋升为宁远军副将。
  陆沉很欣赏这个不骄不躁、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在视察完城防后特意多待一天,和鲍安密谈很多事情,次日一早带着林溪和五百亲卫骑兵继续北上。
  迎着温暖的春风,林溪略微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
  陆沉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两人策马并排前行,林溪道:“你将蒲察放回去,显然是要通过他来迷惑景帝,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的境地。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干脆直接告诉蒲察,景帝其实可能是在诈伤,而你已经看穿景帝的意图。这样一来,景帝或许会进退两难,毕竟他的谋划已然落空。”
  “师姐言之有理,不过……”
  陆沉微微一顿,笑道:“其实这是一个你猜我猜不猜的游戏。”
  “游戏?”
  林溪偏着头看向他。
  陆沉点头道:“景帝是个非常自信甚至自负的人,自从他登基以来,景国内部的隐患被他逐一解决,对外更是所向披靡,灭赵吞燕伐代,景国的疆域在他手下不断扩张,只有大齐用整整一代人的热血才勉强挡住。现在他下定决心要平定天下,我们看似没有退路可言,但我偏偏要退让,将问题丢还给景帝。”
  林溪渐渐明白过来。
  陆沉继续说道:“我让蒲察传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景帝,我知道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击有多凶狠,所以我选择避其锋芒,但他终究是要死的,而且他死的时候肯定会想办法带走庆聿恭。等到他们都死了,景军还有谁能出来主持大局?换句话说,这是我对景帝的第一层试探,如果他真的伤势难愈寿数将尽,最理智的决定就是偃旗息鼓,尽力稳定国内局势。”
  林溪恍然道:“如果他坚持大军南下,说明他的伤势其实没那么严重,或者他有信心在死前彻底击溃大齐边军。从他这些年的种种举措来看,他应该不会自负到这种程度,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先前初珑提到过这一点,景帝的身体状况不明意味着我们要做两手完全不同的准备,现在我要让景帝陷入同样的处境。”
  陆沉神态温和,眼神却略显犀利:“我将应对的策略告诉景帝,接下来他肯定会怀疑我是否已经猜到他在诈伤。如果他继续坚持进军,那么我的每一次应对都有可能是虚招。放在具体的战场上,我军的每一次后撤都有可能是陷阱,因为他不能确定我的真实意图。”
  这番话其实绕了好几个弯。
  林溪思忖片刻,莞尔道:“我明白了,你做这个猜心的游戏是为了化被动为主动。”
  “师姐聪明。”
  陆沉连忙奉上一记马屁。
  林溪甜蜜蜜地白了他一眼,虽然早已不是新婚燕尔,但她仍旧无比珍惜和陆沉的相处时光。
  陆沉挽着缰绳,悠然道:“大战虽未爆发,其实已经开局,我只想利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尽可能给我军积累优势。其实景军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景帝不会因为我这个小手段就悬崖勒马,但是因为我要逼他猜心,他必须要分出一些精力去考虑一件事,假如像庆聿恭这样的景廉贵族知道他是在诈伤,他们是否还能维持如今的乖巧温顺?”
  林溪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说?那些景廉贵族知道景帝伤势无碍的话,他们不应该更加恭敬?”
  “话虽如此,人心却没有这么简单。”
  陆沉淡然一笑,徐徐道:“景帝遇刺受伤并不意味着他失去对内部的控制,相反他会变得更加危险。像这样威望极高心机深沉的帝王,不存在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的情况,谁若敢在他生命最后的阶段跳出来,一定会死得极其凄惨,还会殃及家眷亲族,所以那些景廉贵族包括庆聿恭在内,都不敢在这段时间阳奉阴违,明知景帝会利用这场国战消耗他们的实力,也只能老老实实听命。”
  林溪道:“也就是说,他们若知道景帝不会死,反而会心思活泛,同时因为受到欺骗而愤怒,在战事中不肯倾尽全力。”
  “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我不会小瞧景帝的手段,如果仓促揭开这个盖子,或许他能顺势而为解决隐患。”
  陆沉抬眼望着澄澈的天空,轻声道:“所以我要让他猜心,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举棋不定,因为仅仅从我告诉蒲察的那些话,并不能确定我已经猜到景帝是在诈伤。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是继续之前的策略比较好,可是话说回来我若是猜到了呢?总而言之,他身为景军的最高统帅,总得额外付出一部分精力。”
  林溪福至心灵,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你不揭开这个盖子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你说。”
  “你想引庆聿怀瑾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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