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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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浪费粮食。”
  陆沉看着他碗中剩下的米饭,淡淡说了一句。
  旁边肃立的亲兵们面色不善地看着年轻男子。
  他脸上登时浮现屈辱的神色,但最终还是再度拿起筷子,拼命地往嘴里塞着饭菜。
  陆沉不再多言,转头望向窗外的江景。
  片刻过后,年轻男子将剩下的饭菜悉数解决,这才慢慢放下筷子,重新擦了擦嘴。
  陆沉收回视线,淡淡道:“渡江之后,你就不再是大齐宗室天潢贵胄,而是定州都督府一名普通的主事,所以这顿饭是我给你最后的优待。”
  年轻男子便是李端幼子,曾经的建王如今的奉国中尉李宗简。
  对于陆沉要带李宗简北上一事,宁太后无比赞成,朝中文武没人反对,至于宫里那位太皇太后,如今她即便再不满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幼子离开京城。
  而李宗简本人的意见显然一点都不重要。
  他沉默片刻之后,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陆沉平静地问道:“很好笑吗?”
  李宗简看起来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迹象,直白地说道:“宁太后以为我会威胁到小皇帝的位置,想方设法要将我赶出京城,你这时候揽下这个任务,说不定她会对你无比感激,殊不知这才是你最想看到的局面。”
  “为何?”
  陆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李宗简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你无法否认,我身上流着先皇的血。不论我如今是亲王还是奉国中尉,哪怕我只是一介白身,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换句话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是高宗世系血脉最正统的皇族。”
  陆沉道:“又如何?”
  李宗简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皇兄驾崩后,只有我和李道明具备延续大统的资格,现在你将我带在身边,只要南边再出意外,你就可以利用我将朝堂大权握在手中,不管薛南亭等人如何忠心,难道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可笑我那位皇嫂自以为聪明,却不知她这个决定会直接害死她的儿子。要是我还留在京城,她儿子反而很安全,因为你没有必要让我捡个便宜。”
  听到这番诛心之论,以秦子龙为首的亲兵们无不鄙夷地看着李宗简。
  但是陆沉没有下令,他们只能用凌厉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切割。
  陆沉将剩下的小半杯茶饮下,悠然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番敏锐的洞察力。”
  李宗简并无得意之色,他压低声音道:“朝中那些人还抱有幻想,认为你或许会一直做大齐的忠臣,委实可笑至极。其实你本质上和我是一类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否则你怎会提前调边军骑兵南下,而且还是无旨擅动。你敢这样做,足以证明你没将天家和朝廷放在眼里,所以你一定会设法害死李道明,然后利用我掌控大局。”
  陆沉微微颔首道:“也有道理。”
  李宗简神色阴晴不定,一时间无法断定陆沉的心思,但他知道不能犹豫,于是鼓起勇气说道:“我可以帮你。”
  陆沉略显不解地看着他。
  李宗简咬牙道:“只要你能杀了李道明,让我登基为帝,我可以将朝廷内外权柄都交到你手中,过几年不需要你催促,我自会禅位于你。”
  秦子龙等亲卫听到这句话,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身体里流着皇家血脉的家伙。
  这一次轮到陆沉笑了起来,他边笑边摇头道:“李宗简啊李宗简,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点都没变,说实话我都有点好奇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居然没有任何长进,还是像当初那般愚蠢且恶毒。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也算是从一而终了。”
  李宗简自然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但他不相信这个年轻的郡王面对这样的提议,会一点都不动心。
  陆沉站起身来,指着窗外奔腾不息的衡江,淡淡道:“看见了么?”
  李宗简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我将你带在身边是为了筹谋大局么?你不是认为我会害死新君再扶你上位么?”
  陆沉语调微冷,一字字道:“你身为高宗子嗣大齐宗室,怎能坐视我阴谋得逞?这茫茫衡江深不见底,你只要纵身一跃,我的谋划就会落空。你享受了二十多年荣华富贵,害死那么多无辜之人,轮到你为大齐仗节死义了。只需要投江一跳,我保证你能够青史留名。”
  李宗简面色发白,明显带着惧意说道:“你……你要杀我?”
  陆沉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迈步离开馆驿朝外走去。
  秦子龙经过李宗简身边时,忽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右手扶着腰刀,望着此人说道:“你这种卑鄙无耻枉活于世的小人,也配和我家王爷相提并论?呸!”
  李宗简被他凌厉的气势一逼,险些瘫软在地。
  负责监视和看守他的陆家秘卫冷冷地看着。
  李宗简不禁扭头望向门外,隐约可见陆沉雄阔的背影,他不敢再口出恶言,只能在心里默默恨道:“装模作样,我且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第889章 【坐断东南】
  随着江北各地的商贸往来愈发频繁紧密,作为枢纽核心的广陵城发展极快,城内常住居民不断增加,天南地北的商旅往来不休。
  在绝大多数时候,广陵人表现得谦虚和善,唯有在谈论那位出身于广陵的淮安郡王时,他们脸上的自豪和骄傲压根无法掩饰,而外乡人则是满脸羡慕和敬佩。
  尤其是最近几天,定北军和飞羽军暂时驻扎在城外,锐士营则在城内,广陵城的父老乡亲们更是充满安全感。
  陆园和旁边的郡王府早已成为禁地,连带着它们所在的西城祥云坊都变得守卫森严。
  今日王府内外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因为这里正在召开一场规格极高的军议。
  正堂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型沙盘。
  左首第一位乃是靖州大都督、安陆侯刘守光,然后是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和飞羽军都指挥使厉冰雪。
  右首第一位乃是京军武威大营主帅、永定侯张旭,他旁边依次坐着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飞羽军副指挥使皇甫遇和锐士营都尉叶继堂。
  沙盘上的地形南至衡江、北抵泾河、西达沙州、东临瀚海,虽然无法做到十分细致,但已经将所有重要的战略位置标识出来。
  陆沉高坐主位之上,环视众人道:“根据织经司传回来的最新消息,代国已经对景国俯首称臣,预计最迟到今年年底,景国便能完成最后的收尾,彻底断绝自身后方的隐患。”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代国失去掣肘的作用,意味着景国可以卸下所有的负担,再次转变重心,将所有精力放在南边。
  刘守光沉吟道:“王爷,下官预计景军在解决代国的威胁后,大略还需要半年左右整军备战。”
  范文定顺势说道:“末将认为这个时间可能还会迟一些,因为盛夏时节出兵不合天时,景国皇帝这一次明显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不会忽略这种细节。”
  “即便我们假定景军会在明年秋天发兵,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足一年。”
  陆沉语调沉静,徐徐道:“我们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将定州和淮州打造成一条坚不可摧的防线,诸位应该明白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至于沙州那边,你们不必担心,本王在离京的时候已经传令给成州都督童世元,他会配合沙州之主洛耀宗,合力防守飞鸟关,不会再给景军突袭南下的机会。”
  众人纷纷颔首。
  纵观边疆局势,沙州毕竟不是大齐领土,而且飞鸟关的位置太过重要,好在如今洛耀宗的女儿已经许配给陆沉,沙州不会倒向景国,又有成州都督府三万兵马相助,想来那边能够做到万无一失。
  但这只是千里战线上一个极小的节点,关键还在定州和靖州这两处主战场。
  陆沉看向左手边那位沉默的京营主帅,问道:“永定侯有何看法?”
  张旭沉稳地说道:“回王爷,此番景军必然会来势汹汹,我军虽然不惧,却也不必与其正面决战,不如坚壁清野深沟高垒,增加防线的纵深,以步步相抗的方式挫敌锐气,将对方拖入连绵不断的攻城战。”
  这是老成持重的应对策略。
  按照刘守光和范文定的推测,景军南下的时间可能是明年初秋,那么第一波最凶猛的攻势可能会在九月下旬。
  一年时间确实不长,但是足够靖州边军在边境设立多条防线。
  即便第一道防线挡不住景军的攻势,只要后续能够挺住,让战争进入僵持阶段,景军前进的步伐必然会放缓。
  张旭的军功虽然比不上陆沉,但他肯定不是韩忠杰那种志大才疏的性情,早年间的履历以及三年前击退南诏国的经历都算得上可圈可点。
  陆沉思忖片刻,问道:“如果我军守不住呢?”
  张旭并未因为这个看似较劲的反问而不满,为将者理当未虑胜先虑败,他不慌不忙地说道:“王爷,即便雍丘以北的防线挡不住景军,下官和刘都督一定能守住雍丘,时间至少一年。”
  刘守光亦点头附和。
  “还不够。”
  陆沉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你们要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靖州局势直接退回到五年前。”
  众人的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
  五年前是什么情况?
  靖州都督府在江北只有一块东西长不到两百里的狭长区域,以平阳城为核心,东边不能抵达双峰山脉,与淮州无法建立直接的联系。
  “没错。”
  厉冰雪在其他人的注视中,肃然道:“我军必须要考虑到一个现实问题,根据织经司刺探得来的消息,景帝的伤势应该难以痊愈,这就意味着他会倾尽全力打这一仗。换句话说,景军前期攻势必然无比凶狠,相较于定州的地形限制,靖州北部一马平川,一定会成为景军的主攻方向。”
  范文定缓缓道:“王妃言之有理。目前我军在靖州的兵力满打满算只有十一万余人,光是构筑三道防线都略显不足,基本没有多余的机动兵力。面对景军水银泻地一般的攻势,我军恐怕会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
  陆沉和厉冰雪对视一眼,随即起身来到沙盘前,众人连忙围了上来。
  他拿起横条指向雍丘的位置,对刘守光和张旭说道:“靖州第一道防线,西起严武城,途径雍丘和太康,东至新昌城。刘兄亲自坐镇雍丘,永定侯则往南至白马关,这里是第二道防线。从蒙山到平阳府是第三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因为再往南就是衡江。”
  二人点头应下。
  陆沉继续说道:“方才永定侯说坚壁清野,本王认可此言,你们返回靖州之后立刻着手此事,尤其是靖州北部各地,让百姓们尽快南迁,告诉他们将来一定可以重返故土,眼下只是权宜之计。本王会传令靖州刺史谢东阳,让他率各级官府密切配合。”
  刘守光应道:“请王爷放心,下官不会在野外给景军留下一颗粮食。”
  陆沉道:“本王之所以要设立三道防线,并非是要你们见机不妙立刻撤退,而是希望你们能够做到及时取舍。当景军攻势难以阻挡的时候,你们要果断放弃那些不重要的地方,然后坚守各处要冲。即便整个靖州都被景军纵横驰骋,本王也要这十余座坚城牢牢矗立在靖州大地上,成为景军胸腹之间坚固的钉子。”
  刘守光和张旭的神情都很凝重。
  通过陆沉的描述,这两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可以想象到届时整个战局的惨烈程度。
  这个时候没人提出为何一定要采取守势的愚蠢意见,景帝此番一旦挥军南下便会是举国之力,说不定景廉九军和天子亲军都会出现在战场上,而非过往那种中小规模的战役。
  姑且不论现在齐景军队的实力是否处在同一层面,景军兵力占据优势是清晰无误的事实。
  齐军前期采取守势是必然之举。
  陆沉又道:“如果局势所迫,雍丘城也可以舍弃,这个要根据战时具体情况来决定,本王会及时通知你们。请二位牢记,在景军攻破定州定风道和尧山关之前,靖州必然会是主战场,本王对你们的要求是步步为营、占据要冲、有序南撤、死守平阳。”
  刘守光和张旭齐声道:“遵令!”
  “还有一点——”
  陆沉微微一顿,沉声道:“本王会给你们充分的战时指挥权,以安陆侯为主、永定侯为辅,只要遵循本王定下的主基调即可。不过若是本王的军令抵达,不论你们是否理解,必须遵令而行,否则本王会直接罢免你们的军职。”
  他虽然是对两人交待,主要盯着永定侯张旭。
  刘守光当先拱手道:“王爷之令,下官谨记在心。”
  张旭沉着地和陆沉对视,继而郑重地说道:“王爷,下官身为行伍中人,岂会不遵帅令自作主张?若有阵前抗命之举,请王爷立斩下官首级。”
  “好。”
  陆沉点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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