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18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姜晦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只是偶尔放松一下,德高何必取笑。”
  “我怎会取笑少阳兄?”
  钱让摇摇头,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我大略知道少阳兄为何沉吟。”
  姜晦略显不解地看着他。
  钱让左右看看,周遭并无旁人,于是压低声音说道:“少阳兄,三天前沙州使团抵京,家父代表朝廷接待他们,你可知道沙州使团为何而来?”
  姜晦摇头道:“不知。”
  钱让的神情略显古怪,继续说道:“沙州之主洛耀宗向朝廷提出联姻的请求,指明要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淮安郡王!”
  姜晦神色如常,问道:“后续进展如何?”
  钱让笑了笑,语气中带了两分冷意:“还能如何?据说太后召见文武重臣,一番商议过后,最终同意沙州人的请求,允许淮安郡王迎娶洛耀宗之女为次妃。不过百日国丧还未结束,婚事必须延后,沙州使团立刻返回,应该是回去准备嫁妆了,过些时日直接从沙州前往靖州,再北上定州完婚。”
  姜晦瞬间明白他的心思,轻叹一声道:“德高,你我这段时间争论数次,既然无法说服对方,那便应该丢下此议,何必纠结于心?”
  钱让微微一怔,随即站起身来,望着这位相交多年的挚友,认真地说道:“少阳兄,难道此时此刻,你还认为淮安郡王忠心不二?”
  姜晦迎着他的注视,正色道:“是。”
  钱让微露失望,深吸一口气道:“先贤曾言,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无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少阳兄以为然否?”
  姜晦答道:“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见小人而仁者。君子不能无小恶,恶不积,无妨于正道;小人或时有小善,善不积,不足以立忠。”
  钱让稍稍抬高语调:“莫非淮安郡王所为,在少阳兄眼中只是小恶?”
  姜晦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是否小恶,你我无从判断。”
  “但是至少有一点很明确。”
  钱让盯着姜晦的双眼,毫不犹豫地说道:“在大行皇帝宾天之前,淮安郡王便已经调动两支边军骑兵南下,无旨而擅动边军,这与造反何异?只不过是因为新君年幼朝堂不稳,故而无人冒然弹劾,说到底只是担心郡王掀了桌子。可若是他真的忠心无二,满朝文武又怎会如此忌惮?兄长,同窗之间近来时常有人议论此事,这绝对不是我等学子嫉恨淮安郡王!”
  如他所言,太学的年轻学子们素来关注国事,如今那股风潮正在悄然形成,大部分读书人都认为陆沉对大齐的忠心要打上一个问号。
  姜晦沉默片刻,缓缓道:“德高,朝堂大事离我们很远,令尊也不会将那些真正的机密随意泄露,因此我们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只知道一点,淮安郡王或有不妥之处,但他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是不争的事实。现今太后掌权新君登基,京城五万禁军依然为天家掌握,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事情,可知淮安郡王并无逾越之举。”
  钱让怔怔地看着他。
  姜晦继续说道:“当初我们便谈论过,朝中针对淮安郡王的猜忌和打压由来已久,换做你我身处其位,难道不该有自保的想法?难道不该有愤怒的情绪?可是你也看到了,淮安郡王对太后、新君乃至朝廷的尊重一如往常,他可曾利用这段时间大权在握的机会安插亲信?两位宰相且不提,朝中六部九寺七监,有几位部堂是他的亲信?”
  钱让摇头道:“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德高此言有失偏颇。”
  姜晦目光清正,徐徐道:“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淮安郡王多年来言行如一,如何不忠?”
  钱让愈发失望,叹道:“少阳兄,你为何如此执着?难道真要等到淮安郡王颠覆社稷那一天,你才肯相信这么多年你奉为榜样的人,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忠耿。”
  “德高,我能理解你一片好意,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道。我不会强求你我志同道合,更不会强求你改变想法。春闱在即,你不必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姜晦看着对方,随即坚定地后退一步,俯身探手在地上划出一道线。
  钱让大惊,高声道:“少阳兄,这是何意?”
  姜晦直起身来,郑重地说道:“你我道不同。”
  钱让看着地上那条浅浅的线,忽地摇头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之意。
  他们不光是至交好友,更是太学中最出色的学子,先前的京畿乡试上,姜晦名列第一,钱让屈居第二,但是两人的文章差距不大,比其余考生明显强出一个档次。
  “少阳兄。”
  钱让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道:“或许将来有一天会证明我错了,但是希望你明白,我并不介意我错,甚至我比你更希望我错了。”
  姜晦躬身还礼,道:“我始终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能践行圣人大道。”
  “告辞!”
  钱让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姜晦看着他决然的背影,眼中浮现一抹浓重的痛苦。
  秋风萧萧,他握紧手中的书卷,重现坚毅之色。
  第884章 【平北】
  大景天德九年,九月十二日。
  代国东南部战略地位最重要的宣化城,城头上飘扬着大景的旗帜。
  从今年三月初开始,这场国战已经持续半年,代军在初期还能组织起强硬的防御和几次犀利的反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双方在各个方面的差距一步步显现。
  无论兵力、战力、士气还是后勤供给,景军都明显要胜过代军,而兀颜术身为主帅,这一战将他稳健和细致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十分适合这种己方处于绝对优势的战争。
  由此可见景帝让他领兵不完全是因为要扶持他在军中的地位,他的确是对付代军最合适的人选。
  城内一座被景军征用的宽敞府邸内,来来往往的将领和书吏构建出一幅忙碌的画卷。
  眼下宣化城已是近二十万景军的核心所在,一条条军令从这座府邸发出,指挥各路景军继续高歌猛进,不断压缩代军的防线,最前方的先锋大军已经迫近草海南端的西平城,若是再打下西平,景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进逼代国都城灵庆。
  帅堂之内,兀颜术站在沙盘前,耐心地听完麾下两员大将的禀报。
  “西平城不必心急,代军现在已经没有出城野战的能力,我军理当以西平为诱饵,迫使代国继续在这个地方虚耗粮草。西平和灵庆隔着三百里草海,代军前方每吃掉一石粮食,转运过程中就得消耗掉两石有余。”
  兀颜术抬手指向沙盘上的西平城,继续说道:“你二人领麾下兵马,继续往西平东北和西南两侧扫荡,我要西平彻底沦为一座孤城。”
  “末将领命!”
  两员将领齐声应下,随即行礼告退。
  兀颜术抬手捏了捏眉心,伸手拿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虽然他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但是坐镇中军指挥大局一点都不轻松,将近二十万兵马的吃喝拉撒与行进作战都需要他操心安排,半年下来他明显瘦了一圈,不过精神状态还不错,毕竟景军一直牢牢占据着优势。
  一名心腹幕僚关切地问道:“大帅,要不要歇息片刻?”
  兀颜术摇摇头,平静地说道:“将那个代国人带过来,我在偏厅见他。”
  “是!”
  幕僚立刻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后,一位强装镇定的中年男人来到偏厅,向兀颜术行礼道:“代国礼部侍郎鲁瀚,拜见兀颜将军。”
  兀颜术淡淡道:“鲁侍郎来此有何贵干?”
  鲁瀚心中发苦,其实他来到宣化城已经整整十二天,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兀颜术,被景军丢在馆驿里,不知有多么煎熬。
  他镇定心神,恭敬地说道:“兀颜将军,在下奉我国陛下之命,特来与贵国商议罢兵和谈一事。”
  “和谈?”
  兀颜术先是皱眉,继而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中的讥讽完全不加掩饰。
  鲁瀚当然知道此行任务之艰难,如今景军胜券在握,只要他们打下西平城,代国都城就会直面景军兵锋,再者景代两国原本维持了多年和平的状态,是代国主动出兵联合齐国,在景国身后狠狠捅了一刀。
  想要让兀颜术退兵,不知葬身沙州飞鸟关的数万景军将士同不同意?
  他愈发卑微地说道:“将军容禀,我朝陛下愿意接受一些条件,以弥补贵国此前受到的损失。”
  兀颜术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们想要求和,又不肯主动提出赔偿的细节,可见确无诚心,本帅没有那份闲心陪你们掰扯。回去告诉哥舒魁,要么老老实实地拿出他最大的诚意,要么做好引颈就戮的准备,本帅攻破灵庆那一天,定会亲手砍下他的首级。”
  “将军——”
  鲁瀚大惊失色。
  兀颜术双眼微眯,骇人的杀气沸腾而起,寒声道:“滚!”
  鲁瀚唬得亡魂大冒,再也不敢逞口舌之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狼狈而去。
  离开宣化城,鲁瀚带着几名随从,在一队景军骑兵的押送下,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如今景军控制的代国疆土,进入西平城后又马不停蹄地穿过草海回到灵庆。
  正阳殿内,哥舒魁面色沉郁地听完鲁瀚的禀报,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殿内还有两位重臣,分别是枢密使哥舒松平和中书令贺朱。
  这两人的表情显然也很难看,虽说鲁瀚在陈述时做了修饰,他们又怎会听不出来,甚至可以猜到兀颜术的真实态度。
  细究之下,两人的反应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哥舒松平的愤怒和愧疚压过其他情绪,贺朱则多了几分犹豫和惘然。
  哥舒魁呼出一口气,抬眼望着两位重臣,缓缓道:“尔等有何建议?”
  哥舒松平沉声道:“陛下,景廉人的胃口堪比豺狼,若是执意求和恐怕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臣虽不才,愿率高阳勇士与敌人血战到底!”
  贺朱不禁轻叹一声。
  若是换做以往,他肯定不会直接反驳这位天子堂兄的意见,但此刻不得不神情凝重地说道:“枢密,战事延宕至今,我国已经丢失近半疆域,东南七处重镇皆已落入景军手中,我军将士折损七万有余,现今可战之兵不足六万。若是无法求和,难道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吗?”
  代国的疆域其实还算辽阔,但是因为大量不毛之地的存在,真正适合居住的领土只有两大块,其一是以灵庆为核心的西北地带,其二便是东南面斜长形的三州十三府,这两片地区以草海为间隔。
  如今东南面的三州十三府只剩下西平城等寥寥数地。
  哥舒松平冷冷道:“高阳勇士自当为代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贺朱摇头道:“我从不怀疑枢密以及军中儿郎有这等忠心,可是战事延绵不断,国内民生凋敝,百姓怨声载道,就连军中都时常出现逃兵。再不停止这场战争,恐怕不等景军出现在灵庆城外,我国便要陷入分崩离析的局面。”
  哥舒松平心中泛起浓烈的怒意,不过没等他继续争辩,上方传来天子木然的嗓音。
  “好了,既然兀颜术让朕给出足够的诚意,尔等便与朝中大臣商议一下,如何才能让景军退兵。”
  “陛下!”
  哥舒松平双手攥紧,面色无比焦急。
  “就这样,不必再争了。”
  哥舒魁缓缓起身,步伐颇为沉重,转身向后殿行去。
  这一刻他脸上再无当初的争雄之心,只有一片灰败颓然之色。
  ……
  十天后,景朝大都。
  皇宫,太华池畔。
  景帝坐在藤椅上,双手放在身前,望着池中波光粼粼的水面,淡然道:“哥舒魁扭扭捏捏地送来求和国书,希望朕能够停止进军,郡王意下如何?”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