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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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李宗本准备的后手。
  倘若陈澜钰临阵退缩,李适之便会奏请此事。
  这一刻李适之颇感安心,其实他对陈澜钰的立场一直都持怀疑的态度,因为陈澜钰是萧望之亲自培养出来的武将,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虽然陈澜钰在收服定威军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困难,而且是李适之动用锦麟李氏的资源帮他排忧解难,又通过这层渊源给他送去数不清的好处,但是李适之始终怀疑陈澜钰会不会是萧望之埋下的暗子。
  陆沉入京之时当众讽刺陈澜钰,后来又在朝会上公开训斥他,这些事在一点点打消李适之的疑虑,直到今日陈澜钰提出这个陆沉无法接受的建议,李适之的心情才彻底安定下来。
  “反正也不指望你能真的做什么,只要你有所偏向便足够。”
  李适之心里默默念了一句,随后好整以暇地看戏。
  当下文武重臣心情各异,萧望之眉头皱起,李景达更是毫不遮掩对陈澜钰的愤怒。
  至于另外一位军务大臣元行钦,这个场合下显然没有他发表看法的资格。
  “这……”
  李宗本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倾向,他抬眼望向陆沉,似乎非常尊重地问道:“爱卿意下如何?”
  听到天子这句询问,右相许佐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他看向身边的左相薛南亭,原本征询的目光很快就变成不解。
  薛南亭似乎没有出面的打算。
  许佐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陈澜钰的提议从大局上来说其实没有问题,毕竟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规矩,哪有统兵大将可以将所有亲眷一直带在身边?这样一来朝廷还如何节制?
  除非是大齐立国之前军阀割据的时代,中央王朝名存实亡,没人会在意天子的诏令。
  问题是大齐现在的情况还不至于那般窘迫艰难,至少边军要靠江南十三州的税赋来供养。
  在这件事上,薛南亭的态度其实很鲜明,他并不认为这对陆沉来说是一种恶意的打击。
  然而……
  许佐毕竟在定州待了两年,对陆沉的脾气十分了解,至少比朝中这些人更清楚,他很担心陆沉会因为愤怒而当场发作。
  就在许佐思考要如何帮陆沉缓和气氛的时候,那位年轻的秦国公已经迈步出班,和陈澜钰站到一排。
  他没有去看陈澜钰,迎着天子关切的目光,平静地说道:“陛下,临江侯的建言并无不妥,臣认为他确实是一心为国不顾私利的忠耿之臣。”
  “……”
  殿内一片寂静,几近针落可闻。
  包括李宗本在内,所有人都神情古怪地看着陆沉。
  这番话如此温顺恭谨,不仅没有半点火气,相反还隐约透出坦然接受的意味。
  这还是那个脾气强硬刚直的年轻国公吗?
  本来以为陆沉会当场发作、再不济也会严词拒绝的衮衮诸公,此时都只觉得这是一个很荒唐的场面。
  即便陈澜钰的提议乃是公忠体国之策,可是以陆沉过往表现出来对朝廷不太信任的态度,他真能接受把亲眷留在京城的结果?
  重臣们忽然很想走出殿外,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唯有萧望之神情镇定,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844章 【忠孝之道】
  在殿内重臣尽皆茫然不解的时候,李宗本同样不敢置信。
  先前他在后宫与宁皇后的对话,足以证明他对今日的朝会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他预计陆沉肯定不会轻易服软低头,到时候只能用大义名分逼他接受。
  然而陆沉的话锋如此温顺,与他往常的脾性大相径庭,这反而让李宗本生出无所适从的感觉。
  犹如蓄力良久的一拳狠狠砸出去,最后却打在松软的棉絮上。
  陆沉似乎对众人的反应恍若未见,他继续平静地说道:“臣蒙先帝赏识,弱冠之年便可独领一军,爵封国侯,岂能不感念此恩?今陛下又加封臣为国公之爵,赐臣以金甲之荣,臣若不知好歹,岂非违逆人臣之道?临江侯所言本就是臣心中所想,只恐引起朝野非议,说臣贪心不足,已经享有此等荣耀,还要奢求朝廷安置家眷,故而臣未奏请此事。”
  听到这番话,李宗本以及其余重臣愈发迷糊了。
  按照陆沉的说法,其实他本来就想让家眷留在京城交给朝廷照顾,只是担心这会让世人笑他贪图小便宜,所以才没有主动开口。
  如今陈澜钰建言此事,无疑是帮陆沉达成了心愿。
  李宗本心念电转,面上和煦地笑道:“陆卿家也太小家子气了,难道朝廷连这点余裕都没有?既然你有此心,那就不必多虑了,卿之家眷皆可留在京城,朕自会命人好生照料,保证爱卿不会有后顾之忧。”
  “谢过陛下。”
  陆沉拱手一礼,又道:“臣之前盘算过此事,所以特地让家父将愿意离开广陵的陆氏族人带来京城,计有二十六人,其中便有臣的伯父陆明轩,臣此番能够迎娶魏国公之女,便是承继他的宗祧。国公府中住不下这么多人,目前有一部分人住在临时租用的宅子里,还望朝廷酌情安置,臣与家父必定日日感念陛下恩典。”
  李宗本确实没想到这件事会如此顺利,所以脸上一直挂着浅淡的笑意,直到他听见陆沉最后一句话,笑容情不自禁地僵住。
  殿内猛然出现一阵骚动。
  吏部尚书李适之先是看了一眼神情不自然的天子,然后望向陆沉问道:“国公之意,令尊不会留在京城?”
  他看起来神情凝重,却没人知道他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陆沉真的一反常态,平静地接受将家眷留在京城的结果,李适之还真的没办法利用这件事做局,毕竟天子从未想过要将陆沉逼到绝境,本质上只是希望能够适当压制陆沉的权势。
  陆沉没有遮遮掩掩,点头道:“是。”
  殿内的气氛登时变得有些诡异。
  虽然天子没有提前告知其他重臣,但是陈澜钰开口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提议的真实意图。
  让朝廷供养陆沉的家眷,无非是要用这些人作为人质,这样一来不管陆沉在边军的威望多高,他总会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到那个时候朝廷若是想对边军做一些调整,陆沉肯定不能任性胡来。
  不管陈澜钰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这个提议都是为了攥紧陆沉的七寸。
  而且谁不清楚这位年轻国公的家世情况?
  其母早已病逝,并无兄弟姊妹,两位正室以及一儿一女都远在定州,虽说如今娶了魏国公之女,但是从天子到群臣谁敢将厉天润当做人质?
  且不说厉天润命不久矣,就算他还能活个十年八年,凭借他为大齐立下的功劳,以及毫不恋栈果断放弃靖州军权的忠诚和担当,只要他没有公开表露不臣之心,李宗本若是敢兵围魏国公府,朝野上下肯定会先乱起来。
  简单来说,陈澜钰这个提议唯一能拿捏陆沉的地方,就是陆沉的父亲陆通,至于陆沉口中的二十六名陆氏族人,没人认为陆沉会真的将他们看得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
  如果陆通不留在京城,这件事有何意义?
  李适之斟酌道:“国公,京城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兼之江南风土宜人,何不让令尊也留在京城颐养天年?下官知道国公或许是担心令尊在京城不适应,其实大可不必,京中有魏国公、荣国公、王学士等人,这都是陆家的至交或者姻亲,想来令尊也愿意与他们相伴。至于陆家商号的生意,令尊已年过五旬,应该提拔一些得力后辈,只需令尊总掌大局便可。”
  这番话合情合理不偏不倚,听得李宗本和几位重臣频频点头。
  “李尚书一番好意,令人感佩不已,只是——”
  陆沉没有和李适之纠缠不休,转而看向龙椅上的天子,诚恳地说道:“陛下容禀,臣确有苦衷。”
  李宗本对今天的陆沉有点不适应,那个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的年轻权臣哪去了?
  陆沉这般温顺恭谨,反倒让李宗本没有借题发挥的机会,他只能点头道:“爱卿不妨细说。”
  陆沉的语调略显沉重,缓缓道:“陛下,臣自从先帝朝建武十二年从军,迄今已有六年,这当中与家父相聚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七个月。方才李尚书曾言,家父年过五旬,却几乎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这次家父来京主持臣的婚礼,那日在京郊相迎,臣注意到家父老态渐露,顿感自己不孝,心中愧疚难言。”
  说到动情处,陆沉不禁喟叹连连。
  李适之和陈澜钰这会都不好接过话头,其他人更不会打断陆沉的感慨。
  龙椅之上,李宗本逐渐察觉陆沉的心思,但他却不好加以批驳。
  陆沉继续说道:“然而臣并非真心不孝,只是以身许国,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宗本明知他想要说什么,也只能耐着性子劝慰道:“爱卿忠心为国,莫要太过自责。”“谢陛下体谅。”
  陆沉拱手一礼,然后情真意切地说道:“当时看到家父的老态,臣便想往后无论身处何地,都要将家父带在身边,尽可能侍奉老父以尽孝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乃人世间极悲痛之事。臣每思及此,不禁惶然难安,故而臣委实不能让家父留在京城,以致父子相隔千里难见一面。”
  李宗本看着这位神情黯然的年轻臣子,不得不点头道:“爱卿之为难,朕亦理解。”
  右相许佐顺势说道:“国公这等孝心,实在令人动容。”
  陆沉感佩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对道:“陛下,国朝以忠孝治天下,朝野上下皆以此为圭臬,臣岂会例外?臣蒙受先帝与陛下隆恩,理当竭尽全力报效朝廷,定不会有丝毫迟疑。恳请陛下允准,让臣能够忠孝两全,既不负天子信重之意,亦不负家父养育之恩!”
  “请陛下成全!”
  陆沉躬身一礼,极为郑重。
  李宗本连忙抬手道:“爱卿平身。”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陈澜钰,发现对方面色沉静,显然没有再纠结此事的打算。
  视线转向李适之,这位吏部尚书迎向天子的询问目光,只是稍微摇了摇头。
  其意不言自明。
  李宗本登时颇感无奈。
  虽说陈澜钰提议的本意是为了节制陆沉,但是对外仍然可以鼓吹成朝廷的恩典,这种事犹如雾里看花,身处局内的人一清二楚,局外人则很难一眼看透。
  倘若陆沉还是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借着刚硬的脾气掀桌子,那么等待他的是比上一次要恐怖无数倍的狂风骤雨。
  无论在什么时候,名声都很重要,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林溪或者王初珑那样,了解陆沉一路走来的不容易,知道他的秉性和品格。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便是这个道理,一旦陆沉的名声彻底败坏,他就很难再掀起风浪,因为他无法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
  谁知今日陆沉剑走偏锋,一改往日的霸道之势,反而无比纯熟地让自己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这让李宗本如何反驳?
  难道要让他公然说出将你爹留在京城才能控制你?
  无论如何,陆沉并非不识好歹,他只是想尽孝而已,谁敢在这个问题上质疑孝道二字?
  殿内十分寂静,群臣心思各异。
  只有萧望之心无杂念,他觉得这种场面难得一见,天子和那几位重臣今天显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咳咳……”
  李宗本清了清嗓子,终于下了决断:“爱卿意欲忠孝两全,朕岂会不允?既然爱卿如此心诚,便携尔父同归江北,至于二十余位陆氏族人,他们若是愿意留在京城,朕会让有司加以关照。若是他们还想回广陵,爱卿亦可带他们回去。”
  他知道这一局已经被陆沉破了,再纠结细枝末节没有意义,索性大度一些。
  “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必当铭记在心。”
  陆沉再度一礼,感动之情仿佛溢于言表。
  朝会结束,群臣相继离开崇政殿。
  李宗本坐在返回后宫的御辇上,神情略显沉郁,又有诸多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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