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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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南亭感慨道:“无论他想做什么,最后肯定还是冲着中书的权柄,他费尽心思扳倒钟乘,却没想过你比钟乘更不好对付。”
  “我不担心他会将矛头指向我。”
  许佐一言带过,随即望着薛南亭说道:“章宪兄,边军是否安稳关系到社稷安危,我等身为臣子,理当规劝君上不重蹈当年覆辙。”
  薛南亭明白他这句话的深意,看着对方无比郑重的神情,点头道:“往后你我一同承担宰辅的职责。”
  许佐拱手一礼。
  薛南亭起身还礼。
  ……
  京城北郊,官道之上。
  三百骑肃立道旁,陆沉居于最前方。
  远方一支队伍逐渐进入他的视线,百余名骑士护卫着十余辆马车。
  陆沉脸上泛起笑容,扬鞭策马向前。
  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骑士们整齐划一地拱手道:“见过国公!”
  陆沉一路颔首致意,径直来到中间那辆马车附近,朗声道:“给父亲请安。”
  车帘掀开,露出陆通那张略显富态的脸庞。
  他将陆沉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笑道:“我不是让人提前去说过,你不必亲自出城相迎?”
  陆沉今天的心情显得格外轻松,悠然道:“那怎么行?父亲跋山涉水来到京城,儿子不出城迎接,不得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难为你一片孝心。”
  陆通老怀甚慰,又打趣道:“你弄出这般阵势,待会进城肯定惹得无数人围观,我还是待在马车里比较好。”
  “原来老爹也会怕生。”
  陆沉狡黠一笑,随即对周遭说道:“启程。”
  “遵令!”
  两拨骑士汇合,浩浩荡荡向京城进发。
  果如陆通所言,从接近京城北门开始,这支队伍就引来数不清的注目礼,往常优哉游哉的北门校尉更是当着一大群百姓的面,屁颠屁颠地跟在陆沉的坐骑旁边嘘寒问暖。
  等他们穿过繁华的北城,秦国公之父入京的消息便已传遍全城,就连宫里都不乏议论之声。
  来到位于南城永华坊的国公府,周遭才彻底安静下来。
  这次陆通并非孤身入京,除他之外还有陆家的一大群族人,其中就有陆通的堂兄陆明轩。
  此公老实巴交,在广陵府山阳县本本分分地经营着一家布庄,因他膝下无子,所以有幸得到一个国公继承人——将来陆沉会继承他的布庄,从而以兼祧的名义迎娶厉冰雪。
  换而言之,厉冰雪不是陆通的儿媳,而是陆明轩的儿媳。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法,实则就算给陆明轩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以厉冰雪的公爹自居,更不敢在陆沉面前倚老卖老。
  简单寒暄之后,陆明轩便和其他陆氏族人一道,住进陆沉让人提前准备的宅院,安心等待半个月后的大婚仪程。
  陆通则住在国公府内一处独立的院落,他打量着屋内精致雅趣的陈设,微笑道:“陈舒有心了。”
  “国公特意交待,老爷的住处要按照最高的标准来布置,小人岂敢不用心?”
  大管家陈舒笑出一脸褶子。
  陆通颔首道:“这几年你也不容易,一个人在京城操持内外,回头我跟商号那几个总掌柜说一声,你那个小儿子该往上提一提了。”
  陈舒愈发欢喜,连忙道:“多谢老爷!不打扰老爷和国公谈事,小人告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转头端详着陆沉的面庞,关切地问道:“古人说京都居大不易,想来你这一次感触颇深,我隐约听说你遇到了很多麻烦?”
  “没有这种事。”
  陆沉否认,继而道:“老爹莫非不知,你儿子如今是功勋卓著的实权国公,跺跺脚就能让京城抖三抖,谁敢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放心,只有你儿子欺负别人的份,绝对不会被人欺负。”
  “是吗?”
  陆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陆沉一本正经地说道:“老爹不要听信那些谣言,等月底办完我和厉姑娘的婚礼,我们就一起回江北。”
  陆通笑而不语。
  陆沉见状便转移话题道:“老爹,这是不是你第一次来京城?”
  陆通没有拆穿他的小心思,应道:“不是。十几年前曾经来过,当时是打算在江南铺开生意,实地走过一遭之后,我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只让人盘下几处店面,主要是为了及时知晓朝廷的动静。”
  陆沉当然明白为何这个念头不切实际。
  虽说江南门阀望族之间争斗不休,但是他们在排外这件事上非常团结,如果陆家商号想在江南立足,势必会迎来遮天蔽日的打压和围剿。
  陆通又道:“看来十几年过去,局势依然不曾有太大的变化。”
  陆沉对老头子的信任无需多言,父子二人早就无话不谈,今天之所以有意偏离正题,只因他在陆通脸上看见衰老的迹象——老头子已经年过五旬,在这个时代属于老年人,合该含饴弄孙,而非成日里忧心忡忡。
  陆沉不希望他像李道彦一样,白发苍苍还得为子孙和家族筹谋,一生难得清闲。
  一念及此,他坦然道:“这些门阀既是先帝南渡之后朝廷的根基,同时又是攀附在大齐这棵大树上的寄生虫,很难做到彻底清理。先帝在离去前曾经砍过几刀,虽然震慑了一部分宵小,却又不得不到此为止。就拿朝中官员来说,即便换掉某位尚书或者侍郎,接替的人选依旧出身于门阀世族。”
  “时间还是太短了。”
  陆通感慨道:“从先帝真正掌权到如今也才十年,不足以让一代官员成长到胜任部堂高官的地步。不过只要如今的皇帝懂得平衡各方势力,逐步提拔那些出身寒门的官员,最多只需要十五年就能彻底改变这种状况。”
  陆沉神色如常地说道:“希望如此。”
  陆通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自从你入京后,先是因为是否起复韩忠杰的问题,你和皇帝闹得不欢而散,老萧不得不出面帮你说话,然后又是一场涉及几十名官员的京察风波。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我倾吐块垒,不成想你始终避而不谈,看来局势比我的预想更严重,否则你不至于这般谨慎,唯恐让我担心。”
  “时至今日,能让你如此小心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而且绝对不是皇帝想要打压你,毕竟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沉儿,皇帝究竟做了什么?”
  中年男人看着这个让他无比骄傲和自豪的儿子,忽地心中一动,神情变得严肃,继续问道:“莫非他真的丧心病狂弑君弑父?”
  陆沉默然,脸上浮现一抹冷厉,最终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晚上……”
  第831章 【歪打正着】
  花厅之内,陆通双手负在身后,来回慢慢踱步。
  通过陆沉的讲述,他已经了解桂秋良之死的原委,以及这几个月京城种种风波的根源。
  “不对……”
  陆通停下脚步,望着陆沉说道:“现在这个皇帝确实远远比不上先帝,但是他没有理由做出这种事。他害死大皇子不奇怪,毕竟李宗简是个主动亲近江南门阀的蠢货,先帝不可能将基业交给他,只有大皇子才有可能威胁到李宗本的太子之位。可是大皇子已经死了,李宗本的储君之位无比稳固,他为何还要弑君弑父?”
  经过这几天的沉淀,陆沉已经能克制心中的愤怒。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待在国公府里闭门自省,暗中则不断发出指令筹谋准备,同时也静下心认真思考这件事。
  此刻听到父亲的疑惑,陆沉平静地说道:“桂秋良的记录中明确指出,换药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是他依据先帝的病情变化做出的判断。也就是说,虽然那次换药是在大皇子死后,不代表大皇子死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父亲,李宗本被立为太子是在京城叛乱之后,先前只是李宗简被夺爵圈禁,先帝并未明确谁是储君,大皇子依然有希望争夺。”
  陆通沉吟道:“你是想说,为了尽快让先帝决定后继之君的人选,李宗本在先帝服用的药里做手脚,让先帝的病情不断加重,包括他害死大皇子,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没错。至于大皇子死后,他依然还做类似的事情,或许是担心被先帝察觉,从而导致功亏一篑,可是他又不敢用那种烈性毒药,所以继续用这种法子加速先帝的死亡,又让外人看不出异常。”
  “有点道理,但是依然经不起推敲。”
  陆通坐了回去,端起茶盏说道:“李宗本在成为太子之前,真能一手遮天掌控皇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先帝的药,这可不是买通一两个人就能做到的事情。他后来确实有这个能力,那是因为先帝病重、大皇子已死、李宗简被囚禁,而他是名正言顺执掌内外大权的监国太子,问题在于他之前没有能力,之后没有必要,不还是自相矛盾?”
  “这的确是最大的疑点。”
  陆沉没有固执己见,缓缓道:“可是桂秋良做了十几年太医,连薛老神医都承认桂秋良的医术在他之上,这样的人怎会妄下判断?尤其是在这种紧要的事情上。”
  陆通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当然不是在帮李宗本开脱,而是这件事过于重要,关系到陆沉下一步的抉择乃至整个陆家的命运,必须慎重对待。
  陆沉饮了一口茶,轻声道:“父亲,原本我也想不明白这件事,只是单纯感到愤怒。前几天冷静下来,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谁?”
  “韩忠杰。”
  陆沉放下茶盏,继而道:“李宗本很早之前就和韩忠杰勾结到一起,后者帮他将手伸进京军,挑动郭从义等人造反,又利用这个机会害死大皇子。韩忠杰确实没有插手宫禁的实力,可是我转念一想,难道李宗本就只有韩忠杰这个帮手?”
  陆通微微一怔,神情愈发凝重。
  “李适之。”
  陆沉终于给出自己思考的结果,他正色道:“将时间推到五年前,李宗本是野心勃勃却没有朝臣支持的闲散亲王,韩忠杰是被迫赋闲在家的京军功勋,李适之则是被老相爷光芒遮盖的普通文臣。这三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对现状不满意,需要一个施展抱负的舞台,且认为自身的能力远远强过别人,所以他们逐渐走到一起。”
  “先帝、韩公、李老相爷,他们是再造大齐的人杰,绝大多数精力都用在正事上,没有太多时间顾及家中子弟,于是李宗本等人萌发不甘、野心和欲望,他们为了夺权相互勾结,最终定下毒害先帝的阴谋。”
  “韩忠杰的影响力局限在京军内部,但李适之显然比他更有手段,锦麟李氏的底蕴也绝非韩家能比。在李适之的协助下,李宗本终于可以将手伸进宫中,在先帝服用的药里做手脚,让先帝的身体状况不断恶化,只能尽快确定后继之君。”
  “与此同时,韩忠杰则在京军内部开始布置,利用郭从义等人杀死大皇子,从而彻底为李宗本扫平障碍,这件事更严重加剧了先帝的病症,李宗本终于可以达成心愿,储君之位无人能动摇。”
  说到这儿,陆沉脸上浮现一抹浓重的鄙夷。
  陆通思忖片刻,点头道:“虽然这些只是你的推断,但确实是最有可能的真相。”
  “从他们最近这段时间的举动也能反向印证。”
  陆沉漠然一笑,然后说道:“李宗本为何执着于起复韩忠杰?他甚至不惜颁布罪己诏,在所有大齐子民面前承认自己的过错,无非就是要帮韩忠杰揽责,从而减少重新启用韩忠杰的阻力。李适之为何舍弃右相之位?他让丁会顶替许佐,除了丁会愿意一心一意地盯着我,更重要的是通过此事换取薛南亭的支持,以便韩忠杰能够接任兵部尚书,重新站在朝堂上。”
  陆通缓缓道:“因为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是。”
  陆沉目光微冷,道:“这三人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共同参与了谋害先帝窃取皇位,且每个人负责一部分,韩忠杰和李适之必然都会暗中留下一部分证据以自保。在这个前提下,他们不敢抛弃同伙,必须共享富贵,否则韩忠杰将他们做过的事情抖露出来,李宗本和李适之绝对无法保住自身。”
  陆通凝望着他的双眼,关切地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除了父亲之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萧叔和厉叔。”
  陆沉神色沉静,然后解释道:“此事太过凶险,我不希望他们牵扯其中。一旦二李有所察觉,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扑杀知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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