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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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虽然这样说,神情却是很平静,既不为李适之的遭遇而烦恼,也不因棋局处于劣势而沮丧。
  陆沉见他飞子救活边角残局,于是好奇地问道:“我有些不明白,老相爷既然早就看穿我的意图,为何不提醒李尚书,反而还要帮我一把?我手里可没有裴方远的把柄。”
  李道彦稍稍沉默,轻叹道:“我只希望他能因为这次的挫折清醒一些,朝局比棋局复杂无数倍,有资格对弈的棋手绝非他想象的那般简单。这些年他仕途一帆风顺,尤其是今上登基之后,就连薛南亭和钟乘都屡屡被他算计,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很快自取灭亡。戚维礼等人被拿下,于他而言肯定是损失,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陆沉点了点头,敬服地说道:“老相爷不愧是国之柱石。”
  “我如今行将就木,说不定哪天就要闭眼,还谈什么柱石。”
  李道彦看着面前的年轻国公,神情略显萧索,轻声问道:“我只想知道……你将来何以为继?”
  第819章 【谓我心忧】
  水鹭双飞起,风荷一向翻。
  值此初夏时节,半山塘内荷花渐次绽放,更添冷翠遗香。
  “何以为继?”
  陆沉摩挲着青瓷茶盏,徐徐道:“老相爷这个问题太大了,我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回答。”
  “那就换一个比较简单的。”
  李道彦温和一笑,宛若看着家中很争气的晚辈:“你觉得自己的处境安全吗?”
  从老人的神态来看,他肯定是在关心陆沉,实际上也确实有这部分的考量。
  不过陆沉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亦有另外一层深意。
  片刻沉默之后,陆沉坦然道:“大概能算比较安全?我知道有不少人对我恨之入骨,比如被我直接斩断争储希望的李宗简,又如方才老相爷提到的李尚书,北边景国的那些君臣自不必说,还有不少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这些人有很多手段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是应该没人会逼我掀桌子。”
  老人微微颔首,看了一眼一如往日安静站在旁边的李公绪,随即从棋盒中取出一枚棋子,并未落在棋盘上,而是放在棋盘之外。
  “你最大的底气是那些跟着你建功立业的边军将士们,尤其是定州十二万大军。经过两年前的调整,郑修齐和侯大勇之类的将领都被你赶走,剩下的人莫不以你为尊。你让他们跟着你造反未必能成,但若只是依靠他们自保,这十二万大军足以震慑一切宵小。”
  李道彦枯瘦的手指缓缓离开棋子,即便提及很敏感的造反二字,他的表情依旧很淡然,没有故作高深。
  陆沉当然不会否认这个明面上的事实。
  李道彦拿起第二颗棋子,继续说道:“翟林王氏和七星帮林家,这一文一武的底蕴极其深厚。虽说王安仲如今客居京城,身上只有一个秘阁学士的闲职,王家子弟大多没有官身,但是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世族可以不显山不露水,一旦你需要他们效力,王家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帮你扛起重担。至于林家更不必多言,以林颉为首的一众草莽高手,是连天子都必须重视的力量。”
  陆沉平静地说道:“老相爷,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重用王家子弟,更不会让长辈为我冒险。”
  “这是自然,你习惯自己承担所有的压力。”
  李道彦略显感慨,然后再拿起一颗棋子:“世人只知你是少年英雄横空出世,大多忽视了令尊的能力。陆家商号即便没有踏足江南,通过令尊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已然成为江北的庞然大物。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回京之前已经说服许佐,通过刺史府的配合让陆家商号与江北百姓的生活融为一体。”
  陆沉心中微动,轻声道:“就算真如老相爷所言,如今许刺史升职回京,定州刺史由丁会接任。他是天子和李尚书的人,岂会为我所用?”
  “丁会?呵呵。”
  老人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对新任定州刺史评价半个字。
  他望着眼前的三颗棋子,缓缓道:“军权、姻亲、商号,其实这三样就已经足够让你自保,而且如今景国的状况对你极为有利。景国若是太强,你身为边军主帅会承担非常大的压力,而对方若是太弱,你又会面临鸟尽弓藏的窘境,只有像现在这样不强不弱、内部存在隐患,让你既能掌控江北局势,又能随时掀桌子。”
  “听老相爷这样一分析,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像比想象中更好一些。”
  陆沉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
  “你本来就是大齐历史上最独特的异类,自身的能力、军中巨擘的提携、先帝的器重再加上特殊的局势,造就了你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这些条件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你真以为京城里那帮人是善男信女?要知道当年杨光远在军中的威望比你更高,仍旧敌不过那些人盘根错节联合在一起的力量。”
  老人的话越来越直白,一改之前的隐晦和深沉。
  他抬手拿起第四颗棋子,在手中摩挲良久,继而道:“不过我知道你的底牌不止这些,先帝病重的时候,你便开始在京中暗地里培植力量,现在应该已经初具规模。这次你能利用京察搅动风云,足以说明你麾下势力的触角已经深入江南各方势力,否则你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陆沉没有否认,这一点其实对方早就察觉。
  他让谭正和渠忠查京城叛乱和先帝的病状,秦正的心腹直接找上门来,让他的人暂时蛰伏,而当时秦正就住在这座屋宇连绵的李氏祖宅。
  “但是话说回来,光靠你这两年洒在京城的人手,要挖出那些中下级官员的把柄不算太难,可是涉及到戚维礼和娄焕章这个级别的高官,他们恐怕还办不到。”
  说到这儿,李道彦淡然道:“织经司……你如今掌握了几成?”
  这句话很平淡,如同日常嘘寒问暖,不见丝毫波澜。
  然而少年李公绪觉得心中猛然一紧,有些紧张地望向自己的先生。
  陆沉神色不变,缓缓道:“江北检校羊静玄,他和我走得比较近。”
  “羊静玄这个年轻人不错,有冲劲有担当,心思也还算缜密。”
  李道彦这个评价若是传出去,羊静玄的名声肯定能上几个台阶,但是因为他身份特殊的缘故,注定只是见喜亭内随风消散的一句话。
  老人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温言道:“羊静玄固然是个人才,他的手伸不到京城,所以应该是在你奇袭河洛的时候,你和苏云青建立了非同一般的交情?往前你们还处于互相提防的阶段,往后你们的交集很少,只有那段时间你们才有机会深入接触。苏云青的身世很悲惨,父母兄弟姐妹都死于景廉人之手,他是北伐最坚定的支持者,欣赏你然后追随你不足为奇。”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沉静地说道:“老相爷,我和苏提举有些过节,虽说在边疆因为公事合作得还算默契,但是几无私交可言。”
  “嗯。”
  李道彦没有追问,却将手中的第四颗棋子放在前面三颗棋子一排,意味深长地说道:“从明面上来看,如今你确实拥有和天子叫板的底气,但并非无处着手的金身。如果老夫这会还在朝堂,或许有办法解决天子的忧虑。”
  陆沉目光微凝,坐直身体道:“请老相爷赐教。”
  “边军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我不否认有一些武将对你忠心耿耿,但是千人千面,总有迂回之法。简单而言,你能带领将士们打胜仗加官进爵,在这个基础上赢得人心,可是天子也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需要将士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其实先帝已经做过很好的示范,只可惜天子的眼界过于逼仄。”
  李道彦将第一颗棋子稍稍前推,淡淡道:“边军打了胜仗,天子可以召见一部分有功将领,笼络人心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难,说到底只是水磨功夫。至少到如今为止,你能够绝对掌握的军队只有锐士营、七星军和定北军,最多再算上厉家的飞羽军。施恩加宠,历来都是君臣相谐的不二法门,一次不够就两次三次,天子总能培养出足够的心腹武勋。”
  陆沉缓缓地点了点头。
  李道彦继续说道:“第二条,效仿京营建制,改革边军体系,将定州都督府和靖州都督府分割成五六座边军大营,当然还是由你和刘守光统一指挥,平时的操练则由各营主帅自行负责。这样一来,既可以减轻你和刘守光身上的压力,也能让边疆防区具备更加高效的自主能力,而不是每次所有人都傻乎乎地等着你的军令。”
  “第三条,推行京军和边军轮转制度,一开始可以只选择少量军队,这样既能磨砺京军将士,也能让劳苦功高的边军获得休整的机会,回到京城驻防亦可加深他们对天子和朝廷的忠心。等到时机成熟,轮转的兵力可以适当增加,时间可以适当延长。总而言之,身为天子理当熟悉每一位带兵武将,更不可与军中将士内外隔绝。”
  “第四条,建立边疆转运使制度,专门负责边军的后勤粮饷供给。这样做能够提升效率,同时让边疆形成刺史、大都督、转运使三人并立的格局。纵观史书,两个人因为志同道合可以轻松走到一起,或者一方实力雄厚轻易降服另外一方,但是只需要增加一个品级大致相同的实权官员,这三个人只会互相制衡和牵制。”
  亭中清风徐徐,老人一气说完,眉眼间泛起明显的疲惫之色。
  李公绪显得颇为担心。
  老人则望着陆沉的双眼,平静地说道:“老夫的四条建议,除去第二条你可以提出反对的意见,另外三条想要实施真的不难。”
  陆沉思忖良久,点头道:“老相爷这是老成持重的谋国之策,就算是意图比较明显的第二条,我也很难阻止。”
  “闲谈而已,不必当真。”
  李道彦语调温和,视线落在另外三颗棋子上,轻声道:“关于翟林王氏,天子一开始就下错了这步棋。”
  陆沉诚恳地问道:“老相爷此言何意?”
  李道彦平缓却又果决地说道:“翟林王氏举族南投,这是天子向世人展示他用人不疑的最好机会,不仅不能闲置王安仲和王家子弟,相反应该提拔重用。只有这样,翟林王氏才不会如此坚定地站在你身后。”
  他微微一顿,带着几分自嘲说道:“虽然你娶了王安仲的侄女,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门阀世家究竟是一群什么货色。”
  第820章 【知我何求】
  李道彦在谈论翟林王氏的时候,陆沉其实还在思考那四条措施。
  天子笼络边军中下层将领、划分战区实现权力切割、轮转制度避免区域僵化、边疆主官三足鼎立互相牵制,这些手段不会立刻削弱陆沉手中的军权,但是只要能够顺利推行,陆沉身上的束缚会越来越多。
  正如李道彦所言,这些都是非常温和的水磨功夫,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定力。
  陆沉没有理由阻止,除非他公开竖起反旗,否则他只能捏着鼻子接受,因为这些措施明面上不是针对他,就像他利用京察风波剪除李适之的羽翼,本质上都是阳谋。
  纵然这些年久经风雨,早已磨砺得心如铁石,陆沉依然能感受到面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不动声色之间施加给他的巨大压力。
  然而李道彦仿佛真的只是闲谈,继续风轻云淡地聊起翟林王氏的问题。
  听到老人自嘲的话语,陆沉感慨道:“老相爷何必自损,世家望族之中终究还有您这样心怀家国的大贤。”
  “你不适合拍马屁,在这方面恐怕连丁会都比不过。”
  李道彦略作打趣,看起来精神头恢复了一些,于是将那枚棋子往前一推,继续说道:“像翟林王氏这样根基深厚的门阀世族,行事自有一套趋利避害的规则,你的老丈人王承无法决定整个家族的命运,家主王安仲同样做不到。只要天子给翟林王氏抛出足够的诱饵,这个历史极为久远的望族一定会沉浸在权力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
  听到这里,陆沉不禁轻声叹道:“老相爷言之有理。”
  这会他的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于是又好奇地问道:“翟林王氏容易被分化拉拢,那么老相爷有何妙策拿捏七星帮?”
  “没有。”
  出乎他的意料,前任左相干脆利落地摇头,老迈的双眼里泛起智慧的光芒:“这世上从来没人可以做到无所不能,只有蠢人觉得自己事事尽在掌握。七星帮因暴政而出现,二十余年一直背离朝廷,完全因为你个人的魅力才会重归大齐治下。他们对朝廷天然不信任,对你矢志不移地追随,即便你没有迎娶林颉的女儿,这股势力依旧只会遵从你的号令。”
  陆沉正色道:“多谢老相爷指点。”
  老人开头那句话确实让他获益匪浅。
  李道彦微笑道:“但是从朝廷运转的角度来说,林家和七星帮可以造成的威胁远不如翟林王氏,再者我先前说过这些举措不是要逼你去死,只是在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前提下,尽力维系中枢的地位。”
  陆沉闻言坦然道:“这倒也是,老相爷的出发点和那些人不同。”
  李道彦又拿起第三枚棋子往前一放,徐徐道:“陆家商号目前和江北民生的联系不算特别紧密,天子和李适之让许佐入京算是歪打正着。即便没有这一步铺垫,天子只需撤换一些重镇的主官,同时支持江南的大商号渡江北上,便足以搅浑这潭水。令尊的能力的确出众,但是用商号撬动民生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如果再有人从中作梗,这件事成功的概率很低。”
  陆沉静静地听着。
  老人先是将他的底牌一一阐明,然后又给出应对的策略,温和却有效。
  若是换做旁人这样做,难免会有几分得意自矜,但是李道彦用他的坦诚和亲善,让陆沉无法生出反感的情绪。
  关于老人对陆家商号的判断,陆沉点头表示认可,随即问道:“如果是老相爷操持的话,你会怎样对待我在京城的布置?”
  “什么都不做。”
  李道彦坦诚地说道:“在京城布置耳目,这种事不光你在做,天子做得更加光明正大,绝大多数世家门阀都在做,我也不例外。既然如此,为何要大动干戈引得朝堂震荡?从古至今,除非是异族进犯不死不休,杀人都是最下乘的手段。至于你和织经司的关系,天子未必完全没有察觉,若是让我来操持此事,绝对不会轻易揭开这层盖子。”
  陆沉问道:“静待时机?”
  李道彦将第四枚棋子前推,点头道:“耐心地收集证据,等到你想掀桌子的时候,告诉天下人这件事的内幕。你身为边军实权武勋,竟然和织经司主官暗中勾结,世人会如何看待此举?即便你的初衷是为了自保,但是有些事情并非黑白分明,到时候你连自证清白都做不到,民心皆向朝廷,你又有几分胜算?”
  至此,陆沉的底牌除了七星帮不可动摇之外,尽皆受到老人的钳制。
  李公绪望着陆沉依旧平静的神态,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他想起当年那段给陆沉当亲兵的岁月,曾经亲眼见证陆沉如何拼命为大齐抵御强敌,尤其是某次从军事院出来,陆沉在温暖的阳光里随意坐在街边,和亲兵们一起简单填饱肚子的画面,至今让少年记忆犹新。
  这样的人……为何会被朝堂之上的大人物像防贼一般对待?
  陆沉饮了一口茶,瞧见少年沉郁的脸色,于是微笑道:“公绪,你有何看法?”
  李公绪愣了一下,随即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的脾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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