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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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今日文会召开之前,京城文人对于北伐没有一个直观且清晰的认知,只是因为家国之念,以及读书人骨子里的大义之论,期盼朝廷可以重振大齐国威,将北方的景廉人赶回他们的老家。
  随着与陆沉的交流愈发深入,他们才知道景人在北地如何作恶,边军的战事如何艰难,边军取得眼下的战果是靠着十多年如一日的勤恳操练以及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冲杀。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心理转变,他们从表面大义凛然实则不知就里的喊口号支持北伐,到如今真正意识到边军有多么不容易,所有人都应当珍惜现在的成果。
  故而罗松海的出现让很多人下意识以为这是第二个郎三元。
  众目睽睽之下,罗松海冷静地说道:“陆侯容禀,学生断无此意。只是方才侯爷也提到,战争靡费甚巨,北伐又需要无数军中儿郎豁出性命,随着战事的深入,这个代价必然会越来越大。于是学生就在想,倘若能够与景国订立盟约,我朝休养生息赈济民生,等将来我朝国力远胜景国,或许能用更小的代价完成北伐大业。”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罗松海昂然肃立,面无惧色地迎着陆沉的注视。
  片刻过后,陆沉淡然道:“你的想法很理想,就是不符合现实。”
  罗松海躬身一礼道:“请侯爷赐教。”
  陆沉环视众人,说道:“这两年的战事中,我朝边军的敌人基本都是伪燕军队,与景军主力的碰撞仅有雷泽之战。难道大家就不好奇,景军数十万兵力身在何处?我告诉大家,景军主力一直在遥远的北方,在我朝收复定州的同时,景军将赵国兵马杀得十不存一,如今已经彻底吞并赵国。”
  罗松海神情微变。
  陆沉继续说道:“如今的景国占据北方大片疆域,单论面积之宽广已经超过我朝,而且他们占有世间最好的养马之地,景军骑兵依旧强横无比。现在他们吞并了赵国,下一步会剑指何方?我相信答案不言自明。诸君切记——”
  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道:“景国大军厉兵秣马磨刀霍霍,随时都有可能南下进犯。倘若我朝内部还在幻想求和能换来太平岁月,等待我们的就只有一个结局,便如十五年前之河洛惨案!”
  “真到了那一天,亡国灭种绝非危言耸听!”
  罗松海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再度躬身道:“学生受教。”
  满堂文人悉数行礼,甚至包括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儒,只听他们齐声道:“谨受教。”
  薛素素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二皇子轻声自语道:“说得真好。”
  墨评第一场走到尾声,谁也没有想到陆沉会成为绝对的主角,他不谈诗词歌赋、经义文章,只说大齐和北方景国的关系、边疆战事的始末和艰难、北伐的意义和关键之处,便让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文人们看清楚真正的时局。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陆沉的良苦用心,但有不少人像罗松海一样,在听完陆沉的长篇大论之后,心里陡然萌生去边疆的想法。
  二皇子和陆沉并肩下楼,意犹未尽的文人士子们迎上来,此刻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花魁薛素素,满眼都是那位年轻国侯俊逸的面庞。
  人群之中,一位年轻人悄然向前挤着,旁边的人虽然有些不爽,但此刻大家都朝二皇子和陆沉涌去,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年轻士子垂首低眉,眸光仿佛一把泛着幽幽寒光的利刃,似乎想要出其不意地亮出,然后一刀扎进那位年轻国侯青翠的苦胆里。
  第351章 【于无声处】
  李氏大宅。
  东苑是长房李适之一家居住的院落。
  李适之共有三子二女,长子和次子都在朝廷为官,外界对他们的评价是资质平平,好在为人谦虚低调,没有给李家惹过什么乱子。
  老三李云义虽无官身,却因为李道彦的偏爱和纵容,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在京城几乎人尽皆知。
  “这段时间有没有见过三殿下?”
  内书房,李适之抬眼望着如鹌鹑一般老实站着的李云义,淡淡地问道。
  李云义低着头道:“回父亲,最近一次见到三殿下是在七天前,聊了一些闲话,后来便不曾再见。”
  李适之沉吟不语。
  片刻过后,他缓缓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不得外出,老老实实待在府中。若是让我知道你偷摸跑出去,必定打断你的双腿,这一次连你祖父都不会出面说情,听清楚没有?”
  李云义听得心尖儿一颤,连忙躬身道:“是,父亲。”
  “出去。”
  李适之摆了摆手。
  李云义毕恭毕敬地退出书房,转身之后脸色便如苦瓜一般。
  虽然他的确只在七天前见过三皇子一面,然而昨日收到三皇子派人送来的口信,约他后天出城打猎,如今看来只能爽约。
  只不知祖父和父亲为何会突然下禁足令,难道是和陆沉有关?
  李云义眼中飘起一抹不解之色。
  且说李三郎离去之后,书房内变得格外安静。
  一名三旬男子悄然出现。
  李适之静坐案前,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着桌面:“想不到陆沉一介武夫也有这么好的口才,看来我之前想得简单了点。只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他这次一脚踏入怎样的漩涡。”
  三旬男子名叫李锦山,乃是李适之的心腹之一。
  他自然知道李适之这番感慨的由来,低声道:“老爷,郎三元不知道是您在背后主导这个局,即便他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也无伤大雅。”
  “我不担心此事。”
  李适之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奇怪的笑意:“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父亲他是否有了察觉。”
  “相爷?”
  李锦山神色微变,继而道:“老爷,我等一直谨慎为之,尽力避开其他人的眼线,应当不至于……”
  李适之淡淡道:“父亲不需要查证你们的具体所为,他老人家只用看郎三元的意图便能发现蛛丝马迹。”
  李锦山面露茫然。
  对于这个非常忠诚的心腹,李适之不介意让他懂得多一些,故而解释道:“郎三元意在挑起中枢和边军的矛盾,这一点其实很容易看穿,连陆沉都没有上当,更何况陛下与家父。唯一可斟酌处,这个郎三元究竟是受谁指使。”
  李适之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眼神愈发深邃,继续说道:“在陛下看来,所有江南世族门阀都有这个嫌疑,毕竟北伐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但是在父亲眼中,我比其他人的嫌疑更大,因为他知道我这些年有在暗中培植心腹,而且我对边军的崛起非常忌惮。”
  李锦山心中暗叹。
  这对父子在政见上的分歧很大。
  李道彦认为大局更重要,有些时候需要稍微做出一些让步,李适之认为一旦让步便不可逆,边军壮大之后就不可能任由中枢拿捏。
  李锦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如此,老爷为何要让郎三元出手?”
  李适之意味深长地说道:“一方面自然是给陆沉添堵,另一方面……我想让父亲看见我的心思。”
  李锦山心中一凛。
  主人此举不是在扮演父慈子孝,而是在试探那位门生故旧满天下的老相爷。
  李适之又道:“郎三元只是一道开胃菜,我本就没有指望他能让陆沉方寸大乱,只是用那段话给很多人一个明确的信号。至于陆沉……他此番冒然闯进皇子们明争暗斗的漩涡之中,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李锦山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老爷是说,有人要对山阳侯出手?”
  李适之淡淡一笑,道:“无非是栽赃陷害、祸水东引罢了,算不得什么稀奇的招数。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位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山阳侯,入了京城这座泥潭还有没有那等犀利的杀气。”
  李锦山便问道:“老爷,我们要不要……”
  “过犹不及。”
  李适之微微摇头,冷静地说道:“我们抛出一个郎三元便已足够。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越早入局便越容易被动。现在我们只需要切断和郎三元的那点微小关联,然后静静地欣赏几位皇子的表演即可,不过——”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对陆沉说道:“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莫要成为大齐历史上第一个封爵便横死的国侯。”
  ……
  墨苑,雅叙堂。
  二皇子笑意吟吟,与陆沉并肩走下楼梯。
  年轻的士子们涌上前来,王府亲卫登时头大,好在这些人懂得礼数,并未造成混乱的局面,也没有太过靠近几位贵人,中间依然留出半丈多的空间。
  罗松海高声道:“敢问殿下,陆侯爷明天是否还会来参加墨评?”
  二皇子毫不在意自己身为主人的风头被陆沉抢个干净,笑道:“本王自然希望他能来,不过此事终究要看陆侯自己的想法。”
  “殿下这般说了,臣岂能不来?只要不是陛下相召,臣愿意继续观瞻诸位大才的佳作。”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今天二皇子给足了他脸面,陆沉并不介意说几句好话。
  他又不是刺猬,只要二皇子不是李家三郎那种蠢人,他也能做到不卑不亢圆融自如。
  士子们轰然叫好,二皇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然后扭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薛素素。
  若是陆沉能将这位带着几分英气的美人收下就好了。
  可惜。
  二皇子压下心中的遐思,对周遭的文人士子说道:“诸位,山阳侯信守承诺,既然他说明日会来,那就一定会来。本王知道你们对边疆兵事很感兴趣,却也不必急于一时,且放本王和山阳侯出去,明日再问如何?”
  他还是一如往常的风趣幽默,众人不禁笑了起来,齐齐拱手道:“谨遵殿下之命!”
  二皇子望着周遭喧杂的人群,与王府亲卫头领目光交错,后者微微颔首。
  与此同时,人群之中有几位目光锐利的年轻人,状若无意地观察着旁边的人,他们便是秦正特意安排的织经司高手,为了防止有人在这种热闹又混乱的场合闹事。
  二皇子和陆沉向大门处走去,薛素素紧随其后,堂内一百多名各色文人齐齐相送。
  看似和谐的场面,却仿佛藏着冷厉的杀机。
  那个垂首低眉的年轻人混在人群中,他侧前方十余步外便是二皇子和陆沉的背影,他有把握在对方无法反应的瞬间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身为三皇子暗中豢养的死士,这位名叫贺宽夫的士子武功不算特别高明,但是他颇有刺客的天赋,十余年来苦练行刺之道。
  只要让他以有心算无心,十步之内出手便有很大的胜算。
  贺宽夫快速调匀呼吸,又看了一眼侧前方的陆沉,往前两步然后左手悄然探向自己的腰畔。
  那有一柄软剑,在贺宽夫手中施展开来,足以刺穿这世间最坚硬的甲胄。
  人影憧憧,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掩护,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下一刻,贺宽夫脸色猛地一变,因为有一只手握住他的左手腕。
  紧接着一个很轻微的声音传进他耳中:“是我。”
  贺宽夫目不斜视,压低声音道:“何事?”
  那人轻声道:“不要动手。”
  贺宽夫眉头微皱,还没等他发出质问,那人便冲他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望着对方的嘴型,贺宽夫心念电转,随即便见二皇子和陆沉已经走到大堂门外,他深吸一口气,轻微地点点头。
  两人和其他文人一般,貌若恭敬地礼送那两位贵人,除了方才片刻之间简短的交流,他们脸上并无任何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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