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74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他扫了一眼薛素素,继续说道:“你且放心,本王非李三郎那种性子,不会陷你于不义,更不会做出逼着薛素素自赎其身然后赖在伱侯府门口的行径。今日喊她过来,一方面是红袖添香多几分韵味,另一方面也算是本王对你的一片心意。”
  薛素素自然明白二皇子所言“心意”的含义,她面色如常地帮陆沉添酒,既没有故作羞涩之态,也无丝毫不忿之意。
  陆沉满含深意地说道:“殿下真是太坦荡了。”
  其实二皇子和当初李云义的想法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同样是赠予美婢施以拉拢,只不过和李云义粗糙且上不得台面的举动相比,二皇子显得光明磊落,天然便立于不败之地。
  二皇子知道对方比自己预想得更聪明,愈发直率地说道:“你若喜欢她便带回去,若不中意就当本王什么都没说过。”
  陆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薛若谷。
  天子让这位右相之子全程陪同,二皇子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换而言之,二皇子明知薛若谷是天子眼线的前提下,依然毫无顾忌地当众拉拢陆沉,这究竟是肆无忌惮,还是另有玄机?
  若是后者,只能说明天子对于太子的人选悬而未决,否则他不可能容许二皇子这样光明正大地接触武勋。
  无论怎么看,二皇子似乎都不是那么愚蠢的人。
  陆沉心念电转,面上从容道:“殿下美意,按说臣不该推却。只不过先前臣已经将顾婉儿送去靖州,如果将这位薛姑娘留在身边,恐怕会让人觉得臣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
  二皇子闻言一笑带过:“本王不会勉强你。说实话要不是你来了,本王真不舍得将薛素素拱手相送,毕竟她可是墨苑的招牌,不知多少风流才子为了见她一面一掷千金。”
  薛素素微微垂首,神情和仪态挑不出半点毛病,仿若不在意自己在这位皇子口中犹如物品一般。
  她只是在心里轻声一叹。
  大堂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这段时间里已经出现数篇质量上乘的佳作,二皇子亦兴致勃勃地点评两次,赢得楼上堂下一片称颂声。
  便在这时,一位三十余岁、形容略显落拓的男子登上高台,环视全场然后拱手道:“诸位贤达,鄙人郎三元,今日献上一篇《旧都赋》,还请诸位斧正。”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然而让雅叙大堂突然安静下来的不是他的嗓音,而是那篇文章的名字。
  旧都赋。
  “……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四之延祚,故穷奢而极侈。建金城其万雉,呀周池而成渊。”
  郎三元极具穿透性的声音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一些年长文人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放太紫之圆方。树中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发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
  二楼雅座,薛若谷眉头皱起,二皇子的表情同样有些凝重。
  陆沉虽然不至于一片茫然,但他确实不太懂此人的文章,此时忽有一道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侯爷,此人之文是在描绘河洛城和皇宫的万千壮丽景象。”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薛素素妆容浅淡,素雅天成。
  他微微颔首,道:“多谢。”
  薛素素低头道:“不敢。”
  “……吁咄哉!事变于己穷,气生乎所激。谅生世之有为,宁白首而坐食?且夫飞鸟而恋故乡,嫠妇而忧公室。岂有夷坟墓而翦桑梓,视若越肥而秦瘠!天人不可以偏废,日月不可以坐失。然则时之所感也,非无候虫之悲。至于整六翮而睨层霄,亦庶几乎鸷禽之一击。”
  郎三元走到高台边缘,胸腔起伏不定,满面悲愤之色,语调愈发慷慨激昂。
  “住口!”
  二楼西侧忽然响起一声暴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老者起身站到栏杆旁边,望着下面的郎三元厉声呵斥。
  老者名叫傅运清,出身于湖州博宁傅氏,学识渊博著作等身,尤擅注经释义,与沈瑞元同为今年墨苑文会的发起者。
  郎三元被迫停下,他扭头看向二楼的老者,一字字道:“傅老先生,莫非学生的文章有不妥之处?”
  “岂止不妥!”
  傅运清刚开始便觉得这篇旧都赋意在指桑骂槐,借宫殿之事讥讽先帝,在听到后面那段话之后立刻出言制止。
  若是让此人继续念下去,恐怕今年的墨苑文会将要成为绝唱。
  国朝以忠孝治天下,不论先帝做过多少糟心事,当今天子都不能坐视有人公然讥讽他的父亲。
  对子骂父,是为无礼,天子亦不能免于此列。
  傅运清显然明白这个道理,神色愈发沉肃:“汝这狂生好不知礼,二殿下举办墨苑文会,是为天下才子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却不是让你这等沽名钓誉之辈故作狂言!还不速速退下!”
  郎三元自嘲一笑,眼角余光瞥见有王府护卫朝高台走来,当即朗声说道:“傅老先生莫要强压罪名,学生此作只为告知世人,北地百姓亦是大齐子民,他们为国朝付出良多,朝廷不应该遗忘他们!”
  傅运清被他这番话气得不轻,朝廷何时忘记了北地百姓?
  十四年来,北伐二字何时消失过?
  这时二皇子起身说道:“郎三元,本王不认同你的说辞。朝廷从未遗忘北地百姓,这两年边疆战事不断,北伐屡有进展,这些都是明证。”
  郎三元朝二皇子的方向拱手,继而愤然道:“殿下如此说,学生不敢反驳,可是学生很想知道,北伐明明接连大胜,为何会忽然停止?陆侯爷领兵攻入河洛,朝廷为何不愿还于旧都?他为何会被迫撤出河洛?这是否能说明……朝中一些大人们只想偏安一隅,借着衡江天堑的庇护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原本喧闹的大堂内,因为郎三元这番话突然变得人人沉默。
  王府亲卫已经登上高台,但是没有直接将郎三元架走,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二皇子的明确指示。
  二皇子冷声道:“将此人——”
  “殿下,臣有几句话想问问这位朗才子。”
  陆沉起身走到二皇子身旁,微微躬身一礼。
  二皇子抬手虚扶,颔首道:“好。”
  陆沉面向大堂高台,遥望站在高台边缘的落拓文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周遭:“阁下何方人士?”
  郎三元应道:“回侯爷,学生是江州宁海人。”
  江州位于永嘉城南边,东临浩瀚怒海,西接贺州。
  陆沉双手按在栏杆上,在满堂上百位文人的注视下,对着郎三元问出一个最简单却又无比致命的问题:“你所作的旧都赋,说实话本侯听得不是很懂,故而无法评价其好坏。不过你后来说的那番话令本侯很感兴趣,你说边军将士攻入河洛之后,本侯被迫率军撤出河洛——”
  说到这儿,陆沉稍稍一顿,目光锐利如刀:“本侯很想知道,你从何得知本侯是被迫撤出河洛?”
  “这……”
  郎三元一窒,眼中露出明显的慌乱之色。
  陆沉缓缓道:“二殿下身为皇子,都不知道边军进退的缘由,这等国家大事历来是绝对的机密。你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之凿凿,本侯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你这等绝密?”
  郎三元吞了一口唾沫,略显艰难地说道:“这只是学生的猜测。”
  “哦,猜测。”
  陆沉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沉声道:“所以你想用这等臆测之言,告诉世人一件事,天子和朝堂诸公不支持边军将士,所谓北伐、所谓还于旧都,不过是他们编造的弥天大谎,以此来蒙骗世人!”
  最后那句话宛如惊雷降世,震得郎三元面色发白。
  此时此刻,二皇子脸色铁青,咬牙望着高台上的落拓文人。
  宽敞的大堂内,渐渐泛起肃杀之气。
  第349章 【天下皆难】
  二皇子的愤怒来得理所当然。
  他费心筹办墨苑文会,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但是明面上没有可指摘之处。
  虽然每年参与文会的文人士子足有上百人,可其中极少会有世家晚辈或者官宦子弟,大多是像郎三元这样的寒门学子。
  他们苦于没有门路一展胸中才学,又非每个人都擅长科举,幸而墨苑文会给他们打开另一扇门,让他们有扬名的机会。
  京中之所以极少有人就此事攻讦二皇子,便是因为这些寒门子弟的影响力很有限。若二皇子想要靠拉拢他们培植亲信,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时间。
  说到底,不论二皇子是借此养望,还是真心为这些寒门子弟着想,至少他给了他们一条向上之路。
  然而有人不识好歹,竟然暗藏祸心想要毁掉他的心血,这怎能让他不动怒?
  这位历来光风霁月的皇子双手按在栏杆上,冷厉的眸光盯着下面那个落拓文人。
  今日若非陆沉及时出面,他险些就要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当场拆穿郎三元话里的陷阱,反而用强行驱赶的方式坐实他的控诉。
  边军将士在北方与敌人死战,中枢却选择拉他们的后腿。天子喊了十多年的北伐原来是一句谎言,否则陆沉怎会被迫领兵撤出河洛?
  这就是郎三元那段话里最核心的部分,如果他今天被赶出墨苑,只要参与文会的士子当中有人将他的话说出去,肯定会对天子和中枢的威望造成打击,同时极有可能在大齐官场上掀起轩然大波。
  这股风波必然会蔓延到边军。
  想到这里,二皇子几乎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
  虽然距离较远,郎三元看不清楼上二皇子的表情,但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那股凌厉的杀意。
  他意识到凶险即将来临,忙不迭地朝那边喊道:“陆侯爷息怒,学生岂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学生无比坚信陛下爱民之心,然则边军在占尽优势的前提下退出河洛也是事实!由是观之,朝中必有奸佞,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陛下北伐的决心,让边军将士的一腔热血付之东流!”
  随着这番话出口,郎三元逐渐找到状态,他昂首望着楼上的贵人们,悲愤又痛惜地说道:“侯爷身为边军大将,难道不觉得这是国朝之悲乎!”
  不得不说此人的话语很有煽动性,兼之堂内百余位年轻文人正是容易热血上头的年纪,虽然因为二皇子以及王府亲卫的存在不敢躁动,但是隐约有股压抑的情绪在场间蔓延。
  二皇子将要发作之时,陆沉忽地轻声道:“殿下息怒,臣可以处理。”
  二皇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深呼吸后颔首道:“有劳陆侯。”
  陆沉遥遥望着郎三元,不疾不徐地说道:“郎才子,我理解你的悲愤之情。其实在北伐战役发动之前,我心里也有与你现在类似的看法。陛下御宇十四载,北伐和还于旧都便喊了十四年,然而迟迟不见动静,这肯定会让大部分人心中生疑,究竟陛下和朝廷有没有想过对北边用兵,有没有想过洗刷十五年前景人施加给大齐的耻辱。”
  郎三元看似镇定,心里蓦然有些不安,陆沉的反应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按照那些人的分析,陆沉性情耿直宁折不弯,而且经过朝廷几次怀疑之后,此人对中枢肯定心怀怨望,只要能挑起他的怒火,绝对可以激化中枢和边军的矛盾。
  然而现在听到陆沉颇有同理心的陈述,郎三元不禁怀疑那些人的判断有误。
  陆沉继续说道:“当我怀着与你们相似的疑问,求教淮州萧大都督寻找答案的时候,他给我上了一堂很简单但是又很重要的课。”
  他微微停顿,挑眉问道:“诸位皆是学富五车之士,有没有人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朝廷供养一名步卒耗费几何?供养一名骑卒又要多少银钱?”
  堂中一片肃静。
  这些文人士子若是谈论经史子集自然能口若悬河,可是陆沉的问题让所有人哑口无言。
  郎三元嘴唇翕动,他大概明白陆沉想说什么,却没有阻止对方的理由,更没有能力让堂堂国侯闭嘴。
  陆沉没指望从这些不通庶务的文人口中得到回答,稍稍提高语调:“让我告诉你们,朝廷供养一名步卒的耗费。以淮州军步卒为例,战兵每月口粮二石,军饷一两,这只是最基础的支出。淮州都督府在北伐前有九军二营,战兵合计十一万四千余人,每月需要粮食二十三万石,合计军饷约为十四万两。光是这两项相加,朝廷一年就得支出接近二百万两。”
  “淮州、靖州、成州、太平州四座边疆都督府,京军南衙、北衙、禁军,以及江南各州的厢军,尔等可知这需要多少银子供养?而且方才我说过,这些只是最基础的支出,此外还有军械、甲胄、衣物、药材等开销,还有杂役、辅兵、民夫、工匠、郎中等支出。”
  “培养一名骑兵需要的银钱大抵是步卒的五倍,我朝骑兵不多,但仍然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萧大都督告诉我,大概算下来,一名步卒需要五十名百姓供养,而且得是身体健康能够劳作的百姓。”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