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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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片刻过后,姚崇终于揭开第一层迷雾,直视着陆通的双眼说道:“陆贤弟或许不知,近来京中出现一种离奇的传言,和你以及陆沉有关。左相对此颇为关注,故而命我私下相询,避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陆通便问道:“竟然能惊动左相,却不知是何传言?”
  姚崇轻叹一声,一字字道:“传言耸人听闻,说陆沉并非陆贤弟的亲生儿子,而是当年罪臣杨光远的遗腹子,由你代为抚养长大。”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紧紧盯着陆通的面庞,想要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到蛛丝马迹。
  第261章 【如此可笑】
  “荒谬!”
  出乎姚崇的意料,陆通并未着急忙慌地辩驳,反而眼中泛起怒色,毫不迟疑地吐出两个字,随即歉然地看着姚崇说道:“大人勿怪,草民骤然听到如此荒唐的传言,一时难以克制,还请大人见谅。”
  他的愤怒理所应当,但姚崇关注的重点在另外一件事上。
  方才他特意在“罪臣”二字加重语气,其实就是想看一看陆通的反应。
  如果传言为真,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那么陆通肯定是杨光远最信任的人,否则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他。
  在这个前提下,姚崇直指杨光远是罪臣,陆通肯定会有情绪上的变化。然而令姚崇失望的是,陆通仿佛压根没有听见“罪臣”二字,心里只有旁人谣传陆沉非他亲生子的愤怒。
  至于杨光远是罪臣的论断并非姚崇自作主张,实际上直到眼下为止,大齐朝堂上依旧是如此评判。
  究其原因,杨光远被下狱处死是先帝的旨意,但又不止是先帝一人的意愿,这里面牵扯到很多人。如果要为杨光远翻案,不止先帝会被史家记上一笔,现如今永嘉城里朝堂内外都有一批人必须得付出代价。
  另外一点,李端登基为帝的法统在于他是先帝的第七子,齐朝在偏安一隅之后依然可以维持朝廷的统治,很大程度上源于先帝当年“宁死不降”,在面临景朝大军攻入河洛城时没有苟且偷生,选择和太子等人一起在宫中自焚。
  如果李端想要为杨光远平反,至少在眼下时机和条件都不成熟,极有可能动摇到他在朝堂上的根基,以及江南百姓对于朝廷的认可。
  这就是青峡之战结束后,陆通向陆沉讲述往事时,心情无比复杂的原因。
  虽然他用一场筹划四年的大火烧死了先帝和太子,为含冤赴死的杨光远复仇成功,却也给了那个昏庸皇帝一个很不错的名声。
  可如果他不那样做,先帝若是逃到江南,说不定还会继续祸害百姓。
  最终陆通选择了快意恩仇,现在来看很难断定是好是坏。
  姚崇自然不知道这些隐秘,呈现在他眼中的依旧是陆通那张既愤怒又无奈的面庞,当即喟叹道:“我也觉得这个传言匪夷所思,只是陆贤弟应该知道,朝堂之上最忌讳这种牵扯到当年旧事的谣言。”
  陆通双眉微挑,悠然道:“所以方伯大人准备将草民下狱审问?”
  姚崇一怔,旋即摇头道:“陆贤弟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官儿,更何况你和萧大都督关系亲近,哪怕看在萧大都督的面上,莫说我这个淮州刺史,就算是朝中宰执也不会对你使用那种手段。”
  陆通缓缓道:“方伯大人,草民斗胆提醒你一句,如今正是北伐战役的关键时期,犬子虽然不才,却也是北伐军的一员。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卑鄙无耻的谣言,显然是想让犬子方寸大乱,甚至是含冤受辱,继而动摇边军士气。还望大人明鉴,陆沉是清清白白的陆家血脉,和其他任何人没有丁点关联。”
  “陆贤弟且消消气,我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姚崇面露艰难之色,叹道:“只是这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已经在京中传扬开来。左相对此颇为关注,他老人家希望我们可以厘清事实,尽早消弭传言的影响。”
  陆通微微眯眼道:“所以大人还是要将草民下狱?”
  姚崇摆摆手,温和地说道:“断无此说,只是想请陆贤弟在府衙中暂住数日,等织经司提点季大人询问一些细节,此事便可完结。贤弟放心,伱在这里不会受到半分苛待,我已经命人在后堂收拾出一套院落,保证你能住得舒心。”
  陆通定定地看着这位封疆大吏。
  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只是一介商贾,眼神也谈不上何等锐利,姚崇却隐隐觉得心中发寒。
  当他想再说几句找补之时,陆通面色平静地起身,淡然道:“那便叨扰大人了。”
  此时此刻,姚崇终于理清楚问题所在,这个中年男人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镇定,除了在听到传言内容时的那几分怒色,其他时候压根没有任何波澜。
  纵然他和萧望之关系亲近,纵然他养了一个极有出息的好儿子,可他如何能做到这般底气十足?
  姚崇宦海沉浮数十年,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中年商贾的底气从何而来。
  一直在门外静候的刺史府长史走了进来,陆通将要离开之前,忽地对姚崇说道:“方伯大人,有些话本不该草民来说,但是又不吐不快。”
  姚崇心中一动,起身道:“但说无妨。”
  陆通淡淡道:“方伯履任淮州四年有余,这四年来草民一直觉得您是一位好官,清正廉明,公私分明,且为黎民苍生着想。故此,但凡大人有所要求,草民和陆家商号一直尽心竭力,不是为了攀附上一位封疆大吏,而是出于良心二字。今日所见所闻,草民心中略有些失望,只盼大人记得您是天子亲授的淮州刺史,而非左相门下区区一介行走。”
  姚崇眉头皱起,望着转身而去的陆通,并未暴跳如雷,也没有理会长史征询的目光,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回原位,久久未曾出声。
  次日午后,陆通在暂住的院落见到了来自京城的织经司提点季锡明。
  其人年约四旬,身材中等,眼神阴鸷,虽然竭力想扮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陆通却能一眼看出他身上带着的酷吏气息。
  织经司内部的高层架构并不复杂,提举秦正执掌大权,两位提点各司其职,但是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和秦正不是一路人。
  对于天子而言,这是很正常的御下手段,并非是说他不信任秦正,而是织经司这种衙门绝对不能变成一言堂,否则将来必有隐患。
  故此秦正虽然对两位提点有管辖之权,却不能完全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相反两位提点具有监督他的职责。
  季锡明此行便没有请示秦正,但也谈不上自作主张,因为流言在京中已经传开,而陆沉身为织经司的干办,他自然有权力前来查明事实真相。
  “陆通,本官想请你解释几件事。”
  季锡明开门见山,语调颇为冷硬。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淡然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季锡明便问道:“第一件,先帝朝元康七年,也就是十八年前,朝廷决意剿灭宝台山中的绿林匪患七星帮,大军齐出将那些人逼入深山,然而最终功亏一篑。根据事后织经司的探查,是有人暗中向那群匪患资助粮食,帮助他们在山中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从种种线索分析,此事和陆家商号有所关联,你承不承认?”
  “大人说笑了,陆家商号哪有那等本事。既然大军已经封锁宝台山,我们有什么能力运送粮草入山?”
  “既然如此,七星帮之主林颉为何要让他的女儿不远千里赶到淮州广陵,代替他传授陆沉武艺?”
  “从建武七年到建武十二年,朝廷并不禁止我等商户行商北地,故此陆家和七星帮有所往来,这好像没有触犯朝廷法度。七星帮和伪燕朝廷抗争多年,如今更是成为淮州边军的助力。季大人若是认为此事不妥,不妨去边疆前线问问萧大都督。”
  陆通面带微笑,从容应对。
  季锡明阴冷一笑,幽幽道:“你放心,本官会去问问萧大都督。其实这件事并不难查,只是费些精力罢了,毕竟建武七年之前,七星帮和你们陆家肯定也有往来。陆通,本官之所以认定你和林颉早已相识,是因为当年只有你才能帮助七星帮渡过难关。”
  陆通反问道:“为何?”
  季锡明缓缓道:“因为你是罪臣杨光远的心腹,虽说此人已经伏法,但是谁都不能否认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尤其是宝台山就在泾河防线的东南边,当初围剿七星帮的军队主将有不少人是杨光远的旧部。在这种前提下,你依靠那些军中故旧的门路,悄悄将粮食送进山里又有何难?”
  陆通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点头道:“大人的臆测十分精彩,只是不知我何时变成杨光远的心腹?还请大人将证据拿出来,让我见识一番。”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季锡明眼神锐利,继而道:“你身为大齐子民,竟然暗中收留钦犯之子,你可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本官奉劝你一句,尽快将当年事交代清楚,以免平白受些苦楚,最终还是要沦为阶下囚。”
  陆通抬手揉了揉眉心,平静地望着桌对面的织经司高官,至于季锡明身后那两名气势剽悍的扈从,压根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屋内气氛极其沉闷,陆通忽地一笑道:“大人怎么还不下令?”
  季锡明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陆通道:“下令对我用刑,否则大人怎么能得到你想要的口供?大人在织经司身居高位,总不至于连屈打成招这一手都不会吧?”
  季锡明打量着这个神态从容的中年商贾,狞笑道:“你以为本官不敢?”
  “大人可真会说笑。”
  陆通偏头望着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当然不敢。你若是有这个胆气,又怎会不敢向秦提举请示?又怎会不敢去向陛下讨一封旨意?又怎会不敢带我去织经司泰兴衙门?你以为带着这几个小家伙坐在我面前,三言两语就能吓得我痛哭流涕。季大人,你幼稚得就像陆平。”
  “喔,忘记告诉大人,陆平是我府中管家陆伍的幼子,今年三岁零七个月。”
  第262章 【不过尔尔】
  “放肆!”
  季锡明身后的年轻人脸色涨红,左边那人踏前一步寒声怒斥,眼中杀气盈盈。
  陆通的讽刺太过直白,没有给季锡明留下丝毫情面。
  织经司提点品阶为从三品,因为这个衙门的特殊性,即便是在一二品大员很常见的京城也无人敢轻视,更遑论江北淮州之地。
  这些年轻人常年跟在季锡明身边,所到之处莫不受人敬仰,没想到眼前一个白身商贾竟然如此不恭,难怪他们会如此愤怒。
  陆通的双眼压根没有抬起,依旧微带讥讽地望着对面的织经司高官。
  “退下。”
  季锡明淡淡吐出两个字,身后的年轻人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茶,继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以为本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来淮州找你?虽然你以及陆家商号这些年行事很低调,一直只在淮州境内扩张,但是伱别忘了,淮州仍然是大齐治下。你能安然无恙地敛财,并非是旁人拿你没办法,而是没到收拾你的时候。”
  “哦?”
  陆通不急不缓地说道:“那我倒要听听,陆家在织经司的卷宗里有多少触犯朝廷法度的记录。”
  季锡明望着他从容镇定的模样,冷笑道:“有没有触犯朝廷法度可不是由你说了算。”
  这句话便有了几分阴森森的意味,很符合织经司这种特殊衙门在世人眼中的固有印象。
  “方才本官说你是杨光远的心腹,你让本官拿出证据,本官手里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这世上很多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关键在于上面的人会怎样看。”
  季锡明缓缓起身,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盯着陆通,继续说道:“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假如你和杨光远没有关系,你区区一介商贾身份,凭什么可以和萧大都督建立那般亲密的关系?本官虽然查不到你当年的底细,却知道萧大都督是杨光远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当年萧大都督被杨光远赶到淮州任镇北军都指挥使,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陆通悠然道:“季大人既然查得这么仔细,难道没有查到这是因为陆沉在广陵之战当中表现出色,因此被萧大都督赏识,然后我才和萧大都督渐渐亲近起来?”
  季锡明目光阴鸷,幽幽道:“你以为旁人都是傻子?以陆沉在广陵之战当中的表现,充其量只能算作令人眼前一亮,但他随即就被萧大都督征辟入都督府,并且让他负责策划去年的反攻之战和江北之战。甚至不止于此,萧大都督还让陆沉在淮州都督府的军议中宣讲谋略。”
  陆通默然不语。
  季锡明在房中缓缓踱步,似笑非笑地说道:“萧大都督何等人物,就因为陆沉在广陵城来了一场夜袭、协助段作章击败敌军,然后便让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主导一场关系到边境安危的大战?本官知道,萧大都督肯定会手把手地教导陆沉,会修正他拟定的方略,但这又引出一个问题。”
  他停下脚步,冷眼看着陆通,继续说道:“陆沉是什么身份来历?区区商贾之子,纵然在军事上有些天赋,就能让萧大都督视其为亲生儿子一般,不惜用自己的心血来给他铺路,用江北大捷这个档次的胜利给他做进身之阶。”
  陆通面不改色,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季锡明再度来到桌边,双手按在桌沿上,微微俯身盯着陆通,寒声道:“关于去年反攻之战和江北之战的细节,本官在离开京城前拜访过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他去年奉命驰援淮州,经历了全程战事,将当时的细节全部告知本官。按照他的讲述,萧大都督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前程和官位来给陆沉做铺垫,即便是亲生儿子也很难做到这个地步!”
  陆通淡然道:“季大人久居京城,不知边军崇尚刚直爽利之风。萧大都督既然看重陆沉,自然会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天分,这种事平淡无奇,也值得你特意拿出来说项?”
  季锡明讥讽道:“是吗?据本官所知,萧大都督有两个儿子,长子如今在太平州那等贫苦之地当差,次子直到如今还只是广陵军副指挥使。他对待陆沉甚至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用心,难道萧林和萧闳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逼得他只能培养你的儿子?陆通,你这些说辞拿到朝堂之上能哄骗谁?”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季锡明只是想用这些言语压垮陆通的心理防线,通过萧望之对陆沉不同寻常的器重,从而引申出陆沉乃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如此便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
  陆通对此心知肚明,他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季锡明,道:“季大人,要不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你说萧大都督提携陆沉是另有原因,但我坚持认为这只是出于他爱才惜才之念,陆沉如今的表现也已证明萧大都督有识人之明。既然你我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说服对方,不妨请季大人将这番对答原原本本呈递御前,看看陛下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陆通风轻云淡地看着季锡明,微笑道:“不知大人觉得这个赌约是否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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