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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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儿,陆沉抬眼望着神情肃然的天子,沉声道:“陛下,臣认为不能这样被动地等下去。”
  李端颔首道:“朕已经收到萧都督收复伪燕东阳路的方略,右相也已知道此事,朝廷会尽快推行战前准备。但是,大齐三面皆敌,每一次战略决策都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衡江北岸的敌人伱很熟悉,沙州七部方才也已说过,西南面的南诏国同样令朕有些头疼。”
  “南诏国?”
  陆沉看向地图,只见齐国的西南面是太平州,与此地相邻的便是南诏国。
  李端回到御案后坐下,又让太监搬来一张圆凳,自然是在照顾陆沉的身体虚弱不宜久坐,然后略有些无奈地笑道:“南诏国武备孱弱,但是国君和一些大臣对我朝太平州垂涎已久。十二年前朕登基之初,他们甚至派使臣来京,向朕索要太平州全境。”
  陆沉不由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这未免有些荒唐。”
  齐国虽然不是景朝的对手,但在当今世间各国之中,论幅员和军事实力仅次于景朝。
  在陆沉的理解中,假如齐国的实力可以评为十分,南诏充其量只有三分。
  即便现在齐国只有半壁江山,体量也远远超过南诏国。
  李端喟然道:“朕和满朝公卿也都认为很荒唐,可偏偏对方就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大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西南方向用兵。对了,萧望之的长子萧林便在太平州都督府担任一军都指挥使,你应该听他说过。”
  陆沉应道:“是的,陛下。”
  李端继续说道:“南诏土地贫瘠,大齐从未想过占据这片地方,兼之如今我朝局势艰难,给了南诏国君臣异想天开的理由。对于大齐而言,南诏就像是芥藓之疾,不致命却很烦人,若是处理不好,它也有可能成为边境的隐患。”
  谈话至此,陆沉对天子的艰难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外部处处都是棘手的麻烦,这里面既有历史遗留问题,也有时局变化带来的忧患。
  他由衷地感叹道:“陛下要多多保重龙体。”
  李端欣慰地笑笑,话锋一转道:“虽说朕的处境很不好,诸多掣肘如一团乱麻,但是景朝皇帝也没有那么轻松。方才与你说过代国的存在就像是景朝卧榻边的一柄利剑,伪燕和赵国也不甘心只做附庸傀儡,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条件。再者,根据织经司打探得来的情报可知,如今在景朝的大后方,也就是他们的老巢北面,极北之地有一个苍人部落,时不时能给景朝皇帝造成一些困扰。”
  陆沉忽然明白天子今日召见自己的缘由。
  除了当面查看他的伤势,更重要的一点是通过这些谈话,让他认清楚天下大局,从而可以站在一定的高度来思考问题,而不是局限在一城一地。
  想通这一点后,他不禁心情复杂地说道:“臣谢过陛下的指点。”
  见他领悟自己的心意,李端不禁面色温和地说道:“在你们入京之前,朕曾经考虑过另外一种安排。你们的爵位和官职不变,在军职前面加上钦赐二字,比如钦赐飞羽营和钦赐锐士营,旁人一看便知这是天子亲军。与此同时,你们的官职前面也可加上御前二字,另赐宫中腰牌,从此以后你们的升迁将会更加便利。”
  陆沉懂得这种安排的深意。
  如果李端真的这样做,这十二位边军武将便是天子近臣,他们身上的天家烙印再也洗不掉,这也是从古至今历代君王惯用的笼络人心的手段。
  李端望着他沉思的面庞,坦然道:“但是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朕不希望萧望之和厉天润失望。”
  希望和失望,仅有一字之差,却已鲜明地表露出天子的心境。
  陆沉轻声道:“臣明白了。”
  “今日同你说这些,一者是让你转告萧望之,朕会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他在淮州可以放手施为。朕不会让京中的风浪波及边疆,所有对他的攻讦都不会起到效果,朕永远相信他会像杨大帅那般牵挂着天下苍生。”
  李端平静地叙说着,语调十分坚定。
  陆沉心中一震,因为他从天子的口中听到“杨大帅”三字。
  李端又道:“你告诉萧望之,收复旧都之日,朕会替杨大帅平反。”
  陆沉长身而起,垂首道:“臣遵旨。”
  李端并未详细解释,但是陆沉心里明白,萧望之一直不像厉天润那样绝对信任朝廷,所以天子才会有这番直抒胸臆的承诺。
  李端微微抬眼看着他,满含期许地说道:“另外一点,朕希望你能尽快地成长起来。萧、厉两位都督对你不吝赞许,朕相信他们的眼光,这段时间亲眼看到你的为人处世,也认可他们的判断。”
  他稍稍停顿,正色道:“故此,朕想看到你在边疆大放异彩,成为他们最得力的臂助。带兵打仗这些事情,朕不如两位都督,他们可以教会你更多。朕可以教你的便是眼界二字,只有你站得足够高,看得才能比别人远。”
  陆沉躬身一礼,缓慢却坚毅地说道:“臣绝对不会让陛下失望。”
  第146章 【天子近臣】
  “陛下,织经司提举秦大人求见。”
  外间有宫人轻声禀报。
  李端淡然道:“宣。”
  他抬眼望着陆沉,稍作解释道:“虽然你一直没有提起,朕知道你对西柳巷的刺杀案很感兴趣,所以提前派人去将秦正召来,让他当面陈述详情,免得你再去织经司跑一趟。”
  陆沉心中微动,天子的性情当然不止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宽仁温厚,否则也不可能在各方掣肘的情况下逐步掌握权柄,在和以左相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的斗争中占得便宜。
  这位看似温和的至尊有着一双平静如湖的眼眸,仿若可以透过云雾看清臣子的心思。
  在他沉思之际,织经司提举秦正缓步走进仁德殿,来到御前躬身行礼:“臣秦正,拜见陛下。”
  李端抬手道:“爱卿免礼平身。”
  秦正挺直身躯,陆沉顺势望去。
  对于这位如雷贯耳的密谍首领,陆沉自然颇为好奇,但入京之后他忍着好奇心没有前去拜望,只在那天的大朝会上远远瞧过,看得不甚真切。
  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三尺,细微之处皆可分辨。
  其人年过四旬,身材中等,面容中正,气度沉凝内敛。
  李端和煦地说道:“刺客的身份确认了吗?”
  秦正回道:“禀陛下,臣已经调查清楚,这两名刺客皆是伪燕察事厅豢养的高手。陆都尉亲手诛杀的刀客名叫曹槐,被捕的壮汉刺客名叫陈方。”
  陆沉想起厉冰雪曾经说过,刺杀案已经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合查,如今看来那边并无进展,但织经司显然在暗中调查。
  换而言之,当时秦正主动提出织经司退出调查不过是句虚言,很有可能是这对君臣在朝堂上的障眼法,为的是迷惑群臣和躲在暗处的北燕奸细。
  不过他们在陆沉面前毫不避讳,显然是天子对他有着极大的信任。
  李端看向陆沉的面庞,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继而对秦正说道:“今日当着苦主的面,伱将织经司目前掌握的信息简单说说。”
  “臣遵旨。”
  秦正很清楚天子的用意,不疾不徐地说道:“伪燕刺客的目的不难猜测,他们刺杀陆都尉是想离间我朝中枢和边军的关系,之所以会选择对陆都尉下手,是因为这次陛下对陆都尉过于看重。臣不是在埋怨陛下,当靖州厉都督决定帮陆都尉扬名时,后续发生的事情便成为必然。”
  陆沉稍感惊讶,这对君臣的相处委实与众不同。
  哪怕权势滔天如左相李道彦,恐怕也不会公然对着出“埋怨”二字,总要在明面上维持君王的威仪和臣子的谦恭。
  秦正始终目不斜视,继续说道:“至于是谁泄露了陆都尉的行踪消息,织经司目前还未查明。臣麾下一共有七人知道详情,但是内卫反复排查数次,这七人皆已排除嫌疑。臣认为极有可能是右相府中有人走漏风声,不过——”
  他说到这儿停顿一下,望着道:“陛下,臣建议暗中告知右相即可,不宜公之于众。还活着的伪燕刺客既是死士也是弃子,可以公布他的身份和罪行然后处死,如此也能给世人一个说法。至于右相府中可能存在的内奸,不妨等这件事平息之后另行查问。”
  陆沉注意到天子朝自己望来,登时明白这一幕的由来。
  秦正的提议是出于大局着想,毕竟薛南亭在朝野上下的名声极为清正,可若是让朝臣知道他治家不严,府中被伪燕察事厅的细作渗透,对于这位右相而言很不利,难保其他重臣不会趁此机会挑起风波。
  但陆沉是刺杀案的苦主,他的背后如今站着萧望之和厉天润,同样是天子仰仗的臂膀,这件事最后究竟要如何处理,终究还得顾及陆沉本人的想法。
  一念及此,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臣赞同秦大人的建议。”
  李端轻声笑了起来,对秦正说道:“朕先前便说过,陆沉定然不会反对,如何?”
  “陛下圣明。”
  秦正拱手一礼,随即转头望着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早在半年前、苏云青用他的功劳给陆都尉换取干办一职的时候,臣便知道这个年轻人与众不同。其实臣很想提拔他在织经司的官职,尤其是看过淮州广陵衙门送来的详细奏报之后,臣认为陆都尉堪称这方面的天才,只可惜陛下不允许臣这样做。”
  陆沉目光微凝。
  秦正虽然说得比较委婉,他却能听出来那番话的深意,原来当初苏云青并非是因为有人构陷才不能升迁,而是将大部分功劳都推给陆沉,所以才有了小酒馆中那番谈话。
  那边厢天子失笑道:“你不要跟朕叫屈,陆沉是萧望之看中的人才,有能耐你和他打擂台去。”
  秦正摇头道:“陛下说笑了,萧都督防我就跟防贼一样。”
  君臣二人谈笑甚欢,陆沉只是安静地听着。
  片刻过后,李端看向陆沉,微笑问道:“朕记得你今年十九岁?”
  陆沉恭敬地回道:“陛下,臣在今年年底满二十岁。”
  李端又问道:“可有表字?”
  陆沉摇头道:“尚未行冠礼,家父未曾取字。”
  李端道:“朕听秦爱卿说过此事,所以打算送你一个表字,还望你不要嫌弃。”
  天子这个姿态足以称得上礼贤下士,陆沉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这时候实在不好拒绝,若拿陆通做挡箭牌又显得很愚蠢,便垂首道:“陛下赐字是臣的荣幸。”
  “你不嫌弃朕才疏学浅就好。”
  李端笑了笑,悠然道:“你单名一个沉字,令尊应是取沉毅有守、庄重安定之意,朕昨夜思来想去,觉得静安二字较为贴切妥当,你意下如何?”
  陆沉陆静安?
  听上去倒还不错。
  陆沉对表字其实并不在意,只不过陆通知道之后肯定会腹诽皇帝几句,但先前大朝会上天子给了那么多好处,他遇刺后又表现得那般关切,这时候欣然接受才是正道。
  想清楚此中关节,陆沉躬身一礼道:“臣谢过陛下赐字。”
  见他如此上道,李端自然龙颜大悦,笑道:“你喜欢便好,不枉朕想了半夜。刺杀案朕会让人继续查下去,你不必操心此事,再养几天便启程返回吧,在年节之前回去,陪家人好好过节。开年之后,朕希望你能听从萧望之的调遣,协助他处理好边境军务。”
  陆沉觉得天子话里有话,不过见对方表露出逐客之意,便垂首道:“臣会谨记陛下教诲,臣告退。”
  李端微微颔首,又道:“离京时不必特意来辞行,朕知道你们边军男儿不喜繁文缛节。”
  “谢陛下。”陆沉依旧很沉稳地应道。
  李端望着他挺拔的身姿,眼底深处流露几分感慨之色,遂对秦正说道:“秦爱卿代朕送送他。”
  “臣遵旨。”
  秦正对于皇宫显然如自家一般熟悉,并不需要内侍省的太监引路,只有几个小黄门远远跟在后面。
  陆沉知道这位掌控着大梁数千密探的大人物另有交代,否则天子就算再如何看重陆沉也不可能让织经司提举给他带路。
  果不其然,秦正目视前方,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我在陛下跟前所言并非客套,如果不是萧都督挡在前面,我希望你可以在织经司发挥更大的作用。”
  陆沉很明智地保持沉默。
  “广陵衙门送来的奏报中,详细记载着你和伪燕察事厅探子斗智斗勇的全过程,从那些细节便能看出你天生具备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极其缜密的心思。当然,现在说这些只是感慨而已,我不想因为争抢一个晚辈面对萧大都督那张臭脸。”
  秦正淡淡一笑,随即话锋一转道:“苏云青对朝廷的忠心毋庸置疑,想必你在以前的接触中早已看清这一点,只不过他在某些方面有所欠缺。”
  陆沉对此并不赞同,因为他亲眼见到织经司淮州境内的密探付出了很多,这里面自然有苏云青的功劳,因此不卑不亢地说道:“秦大人,末将认为苏检校的能力一点都不差。”
  “你误解了,我不是说他能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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