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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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沉灵台清明,面对李宗简突然转变的凌厉之态,不急不躁地说道:“殿下究竟何意?”
  李宗简朝后边招招手,李沫提壶斟酒,然后用托盘端着两杯酒走到近前,随即便听那位年轻的三皇子说道:“别紧张,本王知道父皇对你的赏识,不会让你为难。先前李三郎在矾楼宴请你,你没有给他留下半分体面,那么今天你便敬他一杯酒,然后一礼致歉,此事便算了结。”
  “从今往后,你们再无瓜葛。你依然是前途远大的边军武将,李三郎绝对不会再打扰你的清净。云义,你觉得这样是否妥当?”
  李宗简朝旁边望去,眼中微有笑意。
  李云义面露喜色,垂首恭敬地说道:“小人谨遵殿下的训示。”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陆沉是朝廷武将又有爵位在身,李云义不过是举人在身并无官职,让陆沉向他敬酒赔礼,他受得起吗?”
  厉冰雪毫不掩饰自己对李云义的厌憎之意,似乎又想起两年前那场冲突。
  李云义对这位剽悍女将又恨又惧,关键在于对方有一位手握十余万雄兵的父亲,不仅天子极其倚重,就连他的祖父也要对厉天润保持足够的尊重。
  李宗简微微皱眉,他自认已经给了对方相当大的脸面,仅仅是敬酒致歉而已,又不是要让陆沉磕头赔罪。
  李云义这些年帮他找了很多有趣的玩意,尤其是前段时间那场令人血脉喷张的斗戏,让他觉得比陪美人花前月下更有意思。若非看在这些边军武将正被重用的份上,他不可能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一个开国县男而已,真以为他有资格和亲王之尊平等对话?
  “厉都尉,此事与你无关,再者本王认为陆沉有错在先,他要是若无其事拍拍屁股离开京城,李三郎的脸面往哪放?左相为国操劳,没有精力理会这些事情,不代表陆沉可以肆无忌惮。本王劝你不要插手,厉大都督未必会喜欢你这样做。”
  李宗简语调愈发凌厉。
  厉冰雪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却见陆沉踏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她望着对方宽厚的背影,忽然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
  人言可畏啊……
  厉天润手握十余万雄兵,如今麾下又增两军,倘若她连三皇子都不放在眼里,传出去会形成怎样的谣言?
  这和她对李云义出手完全不同。
  李云义虽然是左相最疼爱的孙子,但他终究只有这个身份,和李宗简的亲王之尊犹如云泥之别。至少在世人看来,与相府子弟发生冲突还可以引为谈资,但边军武将直接威凌皇子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念及此,厉冰雪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陆沉望着对面几位贵胄子弟,面色淡定地抬手拿起托盘上一杯酒。
  身后众人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自觉地攥紧双拳。
  李宗简微微一笑,目视旁边的李云义,后者旋即拿起另一杯酒。
  陆沉握着那杯酒,缓缓说道:“当日在矾楼我就对李云义说过,那杯酒是为祭奠北疆战事当中为国捐躯的英魂。身为边军将士中的一员,这大半年来我见过无数英魂壮烈,见过无数生灵涂炭,见过那一缕缕不灭的良心。”
  “我在边疆见过故国沦丧,来京城见过人心鬼蜮,见过百姓为生计奔波不止,见过陛下为大齐苦心孤诣。当然,我也见过云端之上的权贵和依附在他们羽翼下的贵公子们。方才殿下说我在威胁相府子弟,其实这句话不对,我并未威胁任何人,只是不屑与他们为伍。”
  李宗简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站在旁边的李云义不由自主地死死握紧杯盏。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们,在这些权贵子弟的注视中,将那杯酒缓慢地倒在地上,然后对李云义说道:“这杯酒,你不配。”
  李宗简怒道:“陆沉,本王劝你收回——”
  不待他说完,陆沉转而看过来,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殿下若是觉得末将做得不对,不如与末将一起进宫求见陛下,请天子来断一断这件事的是非对错。”
  “现在就去,如何?”
  李宗简登时语塞。
  良久之后,他咬牙寒声道:“好,本王今日算是领略到边军武将的风采,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他猛然一拂袍袖,大步转身离去。
  李云义等人满面怒色,紧随其后。
  陆沉将杯盏放回托盘之上,没有理会满面畏惧的李沫和小厮等人,望着李宗简的背影说道:“殿下慢走,不送。”
  第134章 【酒不醉人】
  南城,厉府。
  三皇子和李云义的出现破坏众人饮宴的兴致,尤其是一想到靖水楼是李家的产业,而且京中随便一家上档次的消遣去处都有可能和那些权贵产生关联,一众边军武将便只觉得倒胃口,因此约定将来在边疆再聚。
  日头偏西之时,陆沉将厉冰雪送到厉府大门外。
  如今伯爵府第的匾额已经被撤下,过不了多久便会换上怀安郡公的门楼。
  昏黄的阳光里,这对年轻男女翻身下马,几名亲兵停在远处。
  厉冰雪不疾不徐地说道:“建王颇得皇后的宠爱,但是陛下对几位皇子一视同仁,并不会过分偏爱于他,因此你不必太过担心。如今储君未立,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大皇子陈王和二皇子相王都有可能,没人看好建王,兼之他成日里不务正业,和李云义这种纨绔厮混,离那个位置便更远了。”
  陆沉对朝中格局的了解自然不及她,安静地听着。
  厉冰雪又道:“或许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从未表露过争储的想法,安心做个糊涂王爷。因为这种无欲则刚坦然自若的姿态,一般人对他的胡闹任性只能忍着,犯不着因为他惹怒后宫的皇后娘娘。”
  “滚刀肉啊。”陆沉感慨道。
  厉冰雪微微点头道:“大抵如此,不过他也没有能力损害到你的根本,无非就是言语上撩拨一二。”
  陆沉道:“我明白了,多谢指点。”
  厉冰雪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道:“方才你说要敬我一杯,却被那些人扰了清净,要不要进府稍坐?”
  没等陆沉回答,她又匆忙补了一句:“关于北疆边境局势,我还有一些问题想同伱请教。”
  陆沉并未多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厉冰雪抿嘴一笑。
  约莫一炷香后,两人来到府内建在水榭旁边的花厅,这里已经备着几份精致小菜并两壶佳酿。
  厉冰雪心中稍稍有些紧张,连带着一贯清冷的面庞上也有了几分不自然的神情。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邀请,或许是因为先前在靖水楼自斟自饮有了几分酒意,亦或是这大半年来的见闻让她有倾诉的欲望,总之在她想来这是一个略显冲动的决定,好在陆沉并未表现出任何古怪的神情,一如他长久以来的温和与平静。
  “厉姑娘,我敬你,谢谢你从广陵之战开始对我的帮助。”
  陆沉举起杯子,面带微笑。
  望着他浅淡的笑容,厉冰雪只觉心里渐渐平定,莞尔道:“早先便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认真论起来,应该是我谢谢你。”
  “那便不说,皆在酒中。”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将杯中酒饮下。
  厉冰雪看着他洒脱的举动,便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然后毫不意外地轻轻咳嗽起来。
  陆沉见她脸颊微微泛红,回忆起先前在靖水楼内,厉冰雪每次喝酒都是小口小口品着,他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位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飒爽女将军应该不擅饮酒。
  “厉姑娘,要不……”
  “没事,慢慢喝就好。”
  厉冰雪仿佛未卜先知,直接打消他以茶代酒的念头,然后温柔地解释道:“我从十五岁开始从军,到如今已有四年。其实在十五岁之前,我也基本生活在军营中,每天和我爹麾下的高手们切磋武艺。后来我想加入全是骑兵的飞羽营,我爹一开始不答应,因为女子在军营中确实不怎么方便。”
  过往的相处中,陆沉和厉冰雪基本都是谈论公事,极少会涉及彼此的私隐问题,这是厉冰雪第一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过往。
  陆沉想了想,主动为两人的杯中斟酒,静静地听着。
  厉冰雪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面上的笑意浓了几分,继续说道:“我便天天缠着父亲和兄长,最后他们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进入飞羽营。娘亲说,你执意从军倒也罢了,可不能学着军中汉子百毒不侵,毕竟你将来还得嫁人呢。她又说,要和我约定几条规矩,否则便不许我从军,其中就有一条,不许我和别人一起饮酒。”
  陆沉点头道:“醉酒容易误事。”
  厉冰雪悠悠道:“娘亲也是这么认为,她说女儿家最重要便是清名二字,我又是靖州大都督的长女,倘若在军中闹出什么笑话,影响得不止是我自身的名誉。所以这四年来,除非是在家人当面,我参加军中饮宴历来是滴酒不沾。”
  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明亮的双眼定定地望着陆沉。
  从广陵城外相识到如今也有五个多月的时间,陆沉对她的性情已经颇为了解,一方面是她天然带着的耿直爽利,另一方面是长期生活在军营中养成的单纯直接,造就她与众不同的行事风格,和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都截然不同。
  但是从她此刻的语调听来,如她这般明艳的一团火之下也藏着几分压抑和孤独,所以她想找一个倾听者。
  一念及此,陆沉轻声说道:“其实你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厉冰雪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或者倦怠,只是有时候静下来独自想着,也会好奇寻常女子的生活是怎样的境况。从小在军营中长大,我没有闺中好友,和那些大家闺秀也没有交情,每天见到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沙场汉子。”
  “这样看来,你和我的师姐有几分相似之处。”
  陆沉不由自主地想起林溪。
  厉冰雪端起酒盏喝下一半,缓缓道:“听我的兄长提过,林姑娘的父亲是北地七星帮之主。”
  陆沉点头道:“是。师姐没怎么接触过军事兵法,但她从小也是日日习武,基本没有体会过正常的生活。”
  “都不容易呢。”
  厉冰雪轻轻感叹着,旋即微笑道:“无论江湖还是沙场,看似潇洒恣意实则都有几分无奈。”
  她没有细说无奈在于何处,但陆沉大抵也能猜到。
  厉冰雪又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林姑娘酒量如何?”
  陆沉温和地说道:“师姐说她天生就有不俗的酒量,迄今为止应该没有醉过。”
  “这件事上我肯定比不上她。”厉冰雪洒脱地笑笑,倒也没有太在意。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陆沉留下来,不谈是否符合礼法的问题,心中似乎有些话想告诉陆沉,然而话到嘴边又变成不知所云。
  在她十九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如此复杂又朦胧的感觉,仿若身处一团厚厚的迷雾之中,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她不知该要如何表达这种缠绕于心却又模糊难辨的感觉。
  对于像她这样所言即所想的爽利女子而言,这种感觉委实令人烦闷,于是她再度举杯,将绵柔的酒水一饮而尽。
  “我爹很欣赏你,兄长也不止一次称赞过你,我自身对你也很有好感。如果将你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好像又显得很啰嗦,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或许是清冽的美酒后劲比较足,她白皙的脸颊愈发显得粉嫩,与平日的英姿飒爽相比,多了几分可爱的清纯。
  陆沉听着她的未尽之言,渐渐品出一些复杂的意味,于是他诚恳地说道:“厉姑娘,不要再喝了。”
  厉冰雪摇摇头,喃喃道:“在江华城的时候,兄长曾经找过我,他说我已经十九岁了,总得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虽然他说的很委婉,可我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十五六岁就会嫁人,像我这个年纪多半已经养儿育女。我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很快就会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陆沉自然不会这么认为,但是他也承认厉冰雪的感慨有一定的道理。
  这个世界和他的前世并不相同。
  两人再度举杯同饮,厉冰雪凝望着他的双眼说道:“林姑娘是你的意中人,对吗?”
  或许只有她才能问出如此直接的问题。
  陆沉慢慢放下酒杯,迎着她的直视,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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