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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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平民,从屋宇建筑的规模和形制便能清晰地分辨出来。
  一户临街人家院内,三十多岁的男人换上一身短打,将要出门时却被妻子拦下。
  “你作什么去?”女人面色不善地质问。
  “坊正昨了,府衙贴出告示征召民夫,去给城墙上的军汉搬东西,管吃还给钱。现在城门戒严不准出去,我寻思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如去卖把子力气。”男人老老实实地说道。
  “你寻思个屁!寻死还差不多!城上都要打仗了,你这时候跑去做什么?”
  “就只是搬搬东西,没甚大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要你逞什么能,好好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男人看着她凶巴巴的样子,忽地笑了笑。
  女人眼眶微红,却坚持不肯让开。
  男人说道:“我听人说,北边那些军汉恶得狠,要是让他们进了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咧。两个娃儿年纪那么小,要是有个好歹,你说咱们该怎么办?你放心,我保证不在城墙上乱走,只是去多搬几块石头,砸死那些狗日的。”
  女人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扭头就走,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话:“早点回来。”
  “诶!”
  男人笑呵呵地应着,然后大步走出家门。
  ……
  城墙之上,恶战已起。
  景军极其果决,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动攻势。
  他们以精擅骑射的骑兵来回驰骋,凭借强弓压制住城上的弓手,精锐步卒则在盾牌兵的掩护下逼近城墙,然后依靠附城云梯攀登而上。
  四面皆有战事,西、北两面则是景军的进攻重心。
  站在城墙上往下望去,但见旌旗猎猎人潮汹涌,宛如一片流动的铁幕自下而上,肃杀之气直上云霄。
  这段时间以来,陆沉看过织经司内部关于北境战事的简报,对于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大抵是某月某日,敌军侵袭某地,我军将士苦战多时终将敌人击退,粗略统计敌军伤亡多少人,我军伤亡多少人。
  他知道这些简报上的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寥寥数笔就意味着成千上百个家庭陷入悲伤。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直到此时此刻,他望着城下景朝军阵延绵,先锋大军如蚁攀附,仿若血液中某些本能正被唤醒。
  因为望梅古道过于狭窄,景军主力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只能带着最简单的附城云梯,意味着他们无法强攻城门,必须登城夺占城门区域。
  但哪怕是如此简陋的器具,在战斗打响之后,城防的压力亦迅疾上升。
  广陵外城这些年一直在修缮加固,四座城门外皆建有瓮城,陆沉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瓮城的城楼之下,前方墙垛边的男子则是在亲兵保护下指挥守城的掌团都尉“游朴”。
  陆沉转头看向身边的席均,低声道:“有劳席大哥了。”
  席均微微躬身,垂首道:“陆公子不必客气。”
  陆沉看着他手中的长弓和那些特制的箭支,郑重地说道:“请将这些箭射到敌军将官级别的人附近,确保他们能看见箭上绑的牛皮纸。”
  “定不负所托!”
  席均神色沉静,说完后便向“游朴”身旁走去。
  陆沉往后几步,扭头看着瓮城内部略显逼仄的区域,随即移动目光望向远处城内的某片区域。
  在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有一家规模中等的手工作坊,按理来说在现今的局势下,城内的作坊都会暂时关门歇业,然而这里却格外繁忙,呈现出热火朝天的态势。
  不断有人端着半尺见高的空陶罐进来,然后又将已经填充好的陶罐小心翼翼地运到指定的区域放置。
  李承恩坐镇于此,大声提醒道:“小心一些,仔细一些,不要粗心大意,绝对不能坏了少爷的大事!少爷说了,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是!”
  众人齐声响应。
  第63章 【夜来清梦绕西城】
  景军的攻势持续大半个时辰,伴随着鸣金声响彻天地之间,士卒们不慌不忙地后撤,没有给守城的广陵军反击的机会。
  第一战的场面不算很顺利,景朝老卒虽然足够悍勇,个人的实力也颇为强横,但是面对高耸的广陵城墙和沉着冷静的守军,他们并未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一战定鼎这种事也只能想想而已,齐军再怎么不堪,凭借广陵城墙的优势也能鼓舞士气。更何况从今天这场白刃战来看,广陵军的实力不弱,在淮州七军之中大抵处于中等的位置,较之盘龙军和镇北军倒是要逊色不少。
  回到简朴的中军帅帐,秦淳的脸色非常严肃。
  经由望梅古道进入广陵境内的战兵共有两万五千人,其中六千人往南牵制广陵军的主力。对方若敢随意调动,他们便可谋夺南边的平井和旗岭古道,彻底打开沫阳路和广陵之间的通道。
  秦淳领着剩下的一万九千人突袭广陵,除去三千轻骑之外,剩下的步卒当中有一万景朝老卒,另外六千人则是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麾下压箱底的精兵。
  他坐在帅位上,桌案上摆着几张很小的牛皮纸,上面写着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丑时二刻,自西门入,揆佑。
  此行出发前,王师道便将察事厅的所有谋划详细告知于他,包括欧知秋将会拉拢段作章,即便不成功也会有游朴这个保底的暗手。
  这几张牛皮纸是主攻西门的将领发现并呈上,而西门刚好就是游朴负责的防区。
  “禀将军,李三带到!”两名亲兵领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入帅帐。
  秦淳抬眼望去,淡淡道:“先前你不是说,段作章已经被织经司带走,如今城防由游朴负责?为何今日段作章出现在广陵北门城楼,并且可以指挥守城?”
  游朴在掌握城防指挥权后,翌日便让心腹李三出城前往广陵西边,接应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燕景联军。
  李三小心翼翼地答道:“禀将军,当时织经司只抓了顾家父子和欧知秋欧大人。段作章毕竟是从四品的副指挥使,所以他们对外宣称是请段作章回去问话。小人猜测,可能是织经司察觉到不妥,亦或是城内守军无形当中的施压,迫使他们将段作章放了回去。”
  秦淳面色沉肃,心里却有些烦闷。
  李三之前禀报游朴已经掌握城防指挥权,因此他才决定如此迅速地发起攻城战。
  哪怕游朴无法公开命令守军放弃城防,也可以在兵力布置上做些手脚,这种漏洞自然会被经验丰富的景军发现。
  然而秦淳挥军猛攻大半个时辰,广陵城防的严密程度几近于无懈可击,一看便知段作章是惯于守御的沙场老将,难怪萧望之会命他守广陵,让都指挥使齐泰领兵坐镇旗岭古道。
  在段作章重新掌权的情况下,游朴可以操作的空间便小了很多。
  一念及此,秦淳抬手指向案上的牛皮纸,问道:“这是不是游朴的字迹?”
  李三微微躬身来到近前,仔细端详之后点头道:“回将军,是的。”
  “下去罢。”
  秦淳摆摆手,李三便被亲兵带了下去,帐内陷入沉寂之中。
  牛皮纸上最后“揆佑”二字,乃是王师道定下察事厅内部所用的密语暗号,如今李三又已确认纸上是游朴的字迹,想来这便是城内察事厅内应的策略。
  片刻过后,秦淳对帐外说道:“召桑迈前来。”
  亲兵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一位身姿矫健眼神锐利的年轻武将进入帅帐,近前行礼道:“参见将军!”
  “坐。”秦淳指着左边下首,开门见山道:“察事厅在城内布有暗手,如今传来消息,内应会在今晚打开广陵西门,引我军精锐而入。只要我军先锋精锐占住内城门,大军便可掩杀过去,顺势攻占广陵。”
  桑迈今年二十七岁,和秦淳一样都是景廉族人,自幼便显露对兵事的兴趣。他十五岁时被选入夏山军,迄今已戎马十二载,是秦淳极其看好的心腹爱将。
  听完秦淳的简略介绍后,桑迈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起身拿起一张牛皮纸,翻来覆去地看着。
  “将军,此事恐怕有诈。”桑迈若有所思地说道。
  秦淳道:“何以见得?”
  桑迈条理清晰地说道:“李三之后,游朴便没有再派人报信,可以理解为两种可能。其一,他已取得广陵城的城防控制权,至少明面上没人可以违逆他的决策,这种情况下只要我军抵达,半个时辰内便能找到城防的破绽然后破城。”
  “其二,游朴已经失去对城防的控制,而且广陵已经戒严,城内的消息无法传递出来,便是如今呈现出来的局面。但末将认为,即便南齐织经司和广陵守军联手,也很难做到完全禁绝消息传递,游朴若未曾暴露,他应该采取更加稳妥的手段,而非现在这般让人将情报附在箭支上射出来。”
  说到这儿,桑迈正色道:“末将怀疑这是齐人的请君入瓮之策,还请将军三思。”
  “你的推测不无可能。”
  秦淳微微一笑,随即坦然道:“我仍然决定试一试,但不会倾尽全力。”
  桑迈神色凝重,忖道:“将军之意,用几百勇士去赌这个机会?若能成功则收获巨大,若是中了敌人的计谋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秦淳仿佛自语道:“大元帅定下的时间很紧。如果拿不下广陵,不谈萧望之派来的援兵,南齐京军也有可能渡江北上。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我又怎能视而不见,或者因为疑心而置之不理?方才便说了,你的推测有些道理,但这终究只是推测。”
  桑迈对此并不意外。
  他在夏山军里待了四年,后来追随秦淳进入燕军东阳路,这一晃便是八年时光。
  对于这位将主的带兵风格,桑迈比任何人都了解,深知他从来不会错失眼前出现的机会,即便这个机会藏着极大的风险。
  若非如此,秦淳也不会主动请缨接过突袭广陵的任务。
  沉默片刻之后,桑迈起身道:“末将会挑选三百勇士,子夜时分潜行靠近广陵西门。只要游朴安排的人打开城门,他们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夺占内城门。此事若成,我军主力便可趁夜破城。”
  秦淳面露欣慰之色,提醒道:“伱自己就不要去了。”
  “是,将军。”桑迈躬身行礼,然后大步走出帅帐。
  秦淳凝望着他的背影,又命亲兵召集数位亲信武将,为夜间的袭城做安排。
  倘若夺门计划成功,大军肯定要做好准备掩杀而去,因为城门附近的动静一大必然会惊动守军,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
  月升日落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夜风吹拂过这片大地的时候,人们依然能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日间短暂一战算是攻守双方的试探,都没有拼尽全力,因此无论是守城的广陵军还是攻城的景军,今夜都能保持较为高昂的士气。
  这种情况下守军肯定不会过于松懈,景军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除了必要的岗哨警戒之外,城外的营地十分安静,只等着养精蓄锐,明天太阳升起后再决一死战。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丑时初刻,夜色沉沉。
  视线难明的黑夜中,一队景朝老卒匍匐前行,从西南面高低不平的缓坡地带接近广陵城,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瓮城修建在侧面的城门。
  两名领头的老卒走到坚固厚实的城门旁,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忽然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便听见里面传来门轴缓缓转动的声音。
  两人面露喜色,朝后方竖起手臂。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又急切地盯着城门。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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