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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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然气氛很严肃,詹徽脸上还是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转头望着陆沉道:“陆干办,此事需要你做一个表率。”
  陆沉郑重地说道:“陆家在所不辞。”
  段作章亦投来赞许的目光,又夹杂着几分亲切之意。
  他转而望着李近说道:“欧知秋和游朴已经落网,但伪燕察事厅派来广陵的探子肯定还有一些,劳烦李察事让下面的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这段时间一定要严防死守。”
  李近起身道:“下官领命。”
  段作章连忙抬手虚按,道:“察事不必拘泥虚礼。”
  李近微笑应下。
  段作章稍稍思忖,随即对陆沉说道:“不知陆干办是否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陆沉道:“将军与府尊考虑得非常周全,下官并无补充。”
  段作章摇头道:“你与李察事在几天之内将伪燕细作连根拔起,又挖出游朴这等潜伏多年的奸细,足以证明你的能力和眼界远超同龄人。眼下局势波诡云谲,正是需要大家同心戮力的时候,还望干办莫要过于自谦。”
  詹徽随后说道:“段将军说的没错,现在可不适合藏私。陆贤侄,伱大可开门见山。”
  他和陆家的关系不是秘密,因此在段作章面前没必要刻意装出和陆沉不熟的姿态,这也是信任对方的表现。
  陆沉斟酌道:“下官确实有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但还没有思虑妥当,所以不敢妄言。”
  段作章与詹徽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渐渐肃然,后者颔首道:“你直说便是。”
  陆沉便道:“其实下官在抓捕游朴之前便怀疑他的身份,因此那日请段将军回织经司衙门,只为让游朴有一个插手城防继而暴露的机会。虽不知古道那边是怎样的情况,但是游朴肯定没有太多的时间观察局势,想必他在得手之后,便已经让人向燕军传递消息。”
  段作章最先反应过来,正色道:“我查过游朴这两天的动作,他确实有调整城防的举动,具体便是将几名亲信调至西门区域。从这一点来说,倘若伪燕主力能穿过古道来到城外,最便捷的自然是谋夺西门。只要此门一破,敌军便可冲入广陵城内。”
  陆沉点头称是,又道:“所以下官就在想,敌军若是打算以最小的代价攻城,必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外,这样即便游朴安排了心腹,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城门。想要做到这一点,必然是趁夜深人静将士们疲乏之时,敌军小股精锐先行靠近城门,然后里应外合攻入城内,紧接着大军掩杀而来。”
  “你的意思是,将这股精锐放进瓮城,然后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段作章面色凝重。
  陆沉缓缓道:“这只是一个不太成熟的构想,下官认为一味死守会很艰难,如果能先吃掉对方一股精锐,可以极大提振我军将士的士气。”
  詹徽看了一眼段作章,插话道:“贤侄的想法未免有些冒险,依本官看还是固守比较好。”
  “未尝不能一试。”
  段作章忽地开口,语调铿锵有力。
  詹徽略感惊讶,他那句话当然不是要拆陆沉的台,而是广陵的安危关系太大,绝非现在的陆沉可以扛起来的责任。
  若是成功自然好说,可万一出了纰漏,朝廷那些人怪罪下来,萧望之都不一定保得住他们。
  段作章目光坚定,望着陆沉温和地说道:“我们还有一些时间,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制定一个完整的策略出来,此事多半要利用到察事厅的探子。今日当着府尊的面,本将可以给你一个保证,假如这个计划付诸行动,本将会负责到底。”
  陆沉不禁微微动容。
  段作章的神情清晰无误地告诉他,那天晚上他的承诺绝非戏言。
  一念及此,陆沉起身行礼道:“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第60章 【洪流之下】
  靖州,平阳城。
  都督府节堂之内,行军司马厉良玉沉稳地说道:“启禀父帅、各位将军,伪燕近来动作频频。西北方向,伪燕江北路四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者自高唐城南下,二者从安溪城东进,两部同时前压,进逼我方沙河至平乡一线。”
  “正北方向,伪燕沫阳路两万兵马以黎阳为跳板,如今已逼近我方博兴城,并且在三天前展开试探性的进攻。与此同时,敌军在魏林和鹊山等地亦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从目前的战场态势来看,伪燕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全面进攻。若说淮州那边是短兵相接舍命相搏,靖州便是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厉良玉将最近的情报汇总禀报,堂内随即陷入安静之中。
  靖州位于江北的疆域当然不止平阳城,若只有一座孤城的话,北燕和景朝断然不会遥遥相对,哪怕是用人命来填也要拿下此城。
  这里实际上是以平阳城为守御核心,北边博兴城为根脚,向东西各延伸出接近二百里的条形领土。
  厉良玉方才所言沙河至平乡一线,便是平阳西北面的防御体系。
  这一次北边来势汹汹,尤其是出动的军队中有不少景朝锐卒,似乎是想洗刷建武六年在蒙山一带大败、折损万余主力的耻辱。
  在堂内这些沙场老将看来,靖州防区稳如大山,根本不需要担心,除非景朝庆聿恭率主力倾巢而出,否则单凭陈孝宽一人之力,想要攻破平阳城外围的防御体系都难比登天。
  但是此刻他们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只因先前大都督厉天润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战略构想。
  良久过后,一位名为范文定的武将开口说道:“大都督,依末将浅见,我军只需固守各地要塞,伪燕和景朝便无计可施。主动求战风险偏高,而且很难取得足够的胜果,万一途中出现差错,极有可能导致整条防线出现松动,还请大都督三思。”
  这几乎是堂内大部分将领的共识。
  朝廷交给靖州都督府的任务便是坚守,建武六年的蒙山大捷也非齐军主动出击,而是厉天润抓住敌军先锋轻敌冒进的机会,在防区之内调集重兵打了一场快速且精彩的伏击歼灭战。
  简而言之,经过十年的反复打磨,靖州防线早已成为铁桶阵。北燕近来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本不敢过分深入,只在边缘做一些浅尝辄止的试探。
  但是厉天润决定主动出兵,这显然不太符合用兵之道。
  放弃坚城固寨的优势,去野外寻求作战甚至是进攻敌人城池,这无疑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厉天润并不着急,他平静地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一人的脸上,淡然问道:“霍指挥有何看法?”
  被他点到的人名叫霍真,当日便是此人第一个提出北燕极有可能穿过双峰山脉进攻淮州后方。
  霍真沉吟道:“禀大都督,末将认为如果只是小规模的进攻,未尝不能尝试。但是如何选择进攻方向,想要取得怎样的效果,这些问题都需要慎重考虑。”
  靖州都督府不是没有主动出击的能力,但是绝对没有掀起全面反攻的准备,因为朝廷不会支持这样做。
  在霍真想来,大都督应该是要用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挫败敌军的锐气,以攻代守避免局势过于被动。
  厉天润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一仗即便取胜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
  这句话让众将有些摸不着头脑。
  厉天润继续说道:“我准备动用安丘军和昌乐军,向伪燕阳翟至盈泽一线发起主动进攻,再让广济军沿巨蔚山北进,直逼伪燕沫阳路腹心之地,先取固丘寨。”
  众将纷纷看向悬在墙上的地图,随即便恍然大悟。
  这分明是要缠住对方布置在双峰山脉西边的兵力,同时做出北上反攻的姿态,逼迫北燕和景朝调整战略重心。
  从最近几日的情报分析,靖州都督府几乎能确定对方是要越过双峰山脉直取淮州南境。
  厉天润这个决策显然不是贪功冒进,而是要打乱敌人的部署,不让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往淮州后方派兵,从而减轻淮州都督府的压力。
  然而……这对靖州都督府来说又有什么益处?
  若想达成厉天润的战略规划,必须要用精锐老卒主动进攻,否则只会变成送给敌人的大礼。
  军中派系之别并不罕见,落井下石自然下作,但是舍己助人也没多少人愿做,因为打仗不是请客吃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伤亡。
  对于任何一支军队而言,百战老卒都是最宝贵的财富,一旦损失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元气。
  堂内众将沉默的原因大抵如此。
  厉天润轻咳一声,缓缓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是这件事不能钻牛角尖。我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策,并非是因为我与萧都督的交情,而是靖州与淮州的命运休戚相关。”
  众将抬起头来看向他。
  厉天润继续说道:“淮州若失,伪燕就会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靖州前线,我军防守的压力会成倍增加。我相信你们都懂这个道理,然而你们想得太多太杂,逐渐失去一名军人最本真的信念。或许是最近这几年岁月承平,消磨了诸位的意志,渐渐变得像朝廷上那些勾心斗角之辈。”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并无丝毫怒意。
  但是众人已经全部起身肃立。
  厉天润逐一看过去,望着他们脸上的愧色,不容置疑地道:“霍真,伱领广济军担负主攻任务,首战必须取胜,而且要狠狠打痛敌人。记住,我们只需要这一战便可让陈孝宽乖乖缩在城里,同时将大部分兵力集结在沫阳路各地要冲,如此便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霍真凛然道:“末将领命!”
  “徐桂、张展,你二人各领麾下兵马佯攻伪燕阳翟至盈泽一线,配合广济军行事,务必要为他们扫清侧翼阻碍。”
  “末将领命!”
  厉天润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余者坚守各自防区,无本都督之令不可擅动。”
  “遵令!”
  众人齐声应下,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仿佛带他们回到曾经的峥嵘岁月,心中的热血猛然沸腾。
  他们告退之后,厉良玉走过来为厉天润换上新茶,斟酌道:“父帅,范将军他们并非因为是否有好处而迟疑,也不完全是担心麾下精锐的损失,而是……”
  厉天润接过茶盏,视线停留在对面的地图上,淡淡道:“有话直说。”
  厉良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只是觉得,援护淮州本是南衙十二军的职责,但是过往每逢战事,南衙出征都是磨磨蹭蹭,动辄需要一两个月。等他们赶到战场,战事最关键的阶段已经结束,边军还得分润功劳给他们。”
  这些话显然不是他无端猜测,其实自从皇七子李端在永嘉登基以来,边军和京军的矛盾便始终无法化解。
  北衙六军和南衙十二军享受军中最好的待遇,驻扎在大齐最繁华富庶的地区,擢升速度最快,作战却时常拖拉,自然会引来边军的厌憎。
  厉天润沉默片刻,忽然说出一句仿佛完全无关的话:“陛下其实很不容易。”
  厉良玉微微一怔。
  “十八年前,为父升任都指挥使的前夕,曾与杨大帅有过一次长谈。当时北方三族的野心已经显露,朝中却在酝酿对杨大帅的攻讦。我当时便问他,既然天子听信谗言不似明君,他为何还要呕心沥血镇守北境?”
  厉天润眸光幽深,继续说道:“杨大帅说,他不是为了忠君二字,只不忍北地百姓陷于异族铁骑的蹂躏。”
  厉良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厉天润语调肃穆,缓缓道:“终不过是……苍生何辜。”
  厉良玉忽然明白父亲今日做出这个决策的原因。
  淮州若失,数百万百姓将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厉天润见他神色沉重,便微微一笑道:“不管怎么说,陛下终究要比先帝强。”
  厉良玉不敢反驳,但心里难免迟疑,因为天子的风评似乎不怎么好,有人说他醉心权术,也有人说他打着北伐收复故土的大旗却始终不见动作。
  厉天润显然能看出他的心思,并未继续解释,只留下一句简单的话语:“将来你会明白。”
  第61章 【人间不见风花月】
  广陵,东城一处民宅。
  堂屋内站着十来名昂藏大汉,他们望着缓步走进来的年轻女子,整齐地拱手行礼道:“见过大小姐!”
  林溪微微颔首,走到主位旁坐下,对众人说道:“都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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