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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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徽放下茶盏,没有去看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抬眼望着直到此刻依然平静的陆通,沉默良久之后终究发出一声轻叹。
  陆家虽然不是世家望族,但几代人数十年来在江北之地打拼,根基委实不弱。
  不说旁的,詹徽履任此地知府后,陆家鞍前马后提供了不少支持,因此他在去年吏部的考评中如愿得到一个“中上”的批语。
  不出意外的话,过两年他就可以回到京城,品级也能再往上提一个台阶。
  一念及此,詹徽不禁压低声音说道:“我本以为你今日不会来。”
  陆通摇头道:“府尊这是哪里话?这些年如果没有府尊的照拂,陆家的生意也没那么好做。犬子确是今日返回广陵,但与府尊邀约相比,于我而言根本不需要犹豫。”
  詹徽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坦白道:“按说我不该故意欺瞒于你,但这件事是织经司的安排,伱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厉害,我只能将你留在府中——”
  陆通心中一暖,打断他后面的话:“府尊,无妨。”
  便在这时,一名三旬男子缓步走进偏厅。
  其人身段颀长,相貌英挺,周身散发着冷峻的气质。
  詹徽与陆通同时起身,前者介绍道:“这位是苏云青苏大人,现任织经司淮州司检校,负责淮州境内的一应事务。”
  陆通面露惊讶,旋即恭敬地行礼道:“草民陆通,见过苏大人。”
  苏云青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陆通一番,淡淡道:“苏某时常听闻陆员外的善举,很想亲眼见见,只可惜一直以来缘悭一面。”
  陆通微微垂首道:“苏大人言重了,草民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委实不值一提。”
  苏云青似笑非笑地道:“陆员外何必自谦?苏某的好奇并非虚言,这些年查办过不少勾连敌国的细作,很少有人能如陆员外这般尽得一地人心。”
  厅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苏云青恍若未觉,施施然地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微笑地望着陆通,又问道:“陆员外能否告诉苏某,你从何时开始替伪燕察事厅做事?”
  陆通一怔,眼中浮现惶恐之色,又觉得这句话过于荒唐,以至于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詹徽神情凝重,苏云青先前找上门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妥,然而织经司的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根本没有办法提前通知陆通——姑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想法。
  现在从苏云青的口中得知谜底,詹徽一时间心乱如麻,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马上和陆家割裂,但是整整五年的交情又让他无法做到那一步,更何况他确实不相信陆通会是北燕的细作。
  陆家是广陵府土生土长的门户,陆通的曾祖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据说几十年前陆通的祖父因为贵人相助开始经商,辛勤几十年才有如今的家业。
  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投靠北燕?
  厅内一片沉寂,詹徽心一横,对苏云青说道:“苏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本官虽无聪慧才智,但这五年来旁观陆通行事,他应该不会做出通敌叛国这种罪无可恕的勾当。”
  苏云青微笑不语。
  对于詹徽突如其来的声援,陆通显然有些意外,虽说他自己没有一官半职,却太清楚朝堂上的大人物是什么秉性,这也是他先前没有对詹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因——官字两张口,自己何必自讨无趣?
  詹徽的话没有得到苏云青的回应,反倒激起他心中的文人气概,微微皱眉道:“苏大人,即便是织经司办案也要有证据。”
  苏云青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旋即淡然地说道:“詹大人稍安勿躁,证据很快就会送来。”
  陆通面色微白地站在原地,躬身道:“苏大人,草民绝对没有做过危害大齐的事情。陆家商号虽然去过伪燕采买货物,但是草民可以保证,陆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曾勾连伪燕细作。”
  苏云青道:“陆员外,苏某已经接到相关密报,证据就在令郎这次带回来的物品当中。故而我们只需要再等上片刻,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望着他言之凿凿的姿态,这一刻连詹徽都开始心里打鼓。
  ……
  城郊,陆家商队的伙计们满面愁苦。
  在盘龙关就经历了一遭折磨,本以为此后便是坦途,不成想在广陵城外又上演一次盘查,而且这些人如狼似虎,比之盘龙关的精锐边军还要唬人。
  陆沉面色平静地站在道旁,身边就是那个领头的骑士。
  此人名叫顾勇,官居织经司淮州司掌事,奉命前来搜检陆家商队。
  除了最开始的沟通之外,两人后来便没有过多的交流。
  顾勇的双眼如鹰隼一般盯着不远处商队的车辆,他带来的人正在一辆接一辆的仔细搜查,广陵府的官差则负责看管商队中人,同时在官道上维持秩序。
  先前孙宇出现的时候,陆沉还不能断定这件事的真相,但现在已经隐约猜到一个大概。
  盘龙关的搜检只是陷害的第一步,为的就是降低商队的戒心,然后在所有人被带去问话的时候将那封信藏在陆沉的马车中。
  孙宇的任务则是恐吓陆沉,只要他畏罪潜逃,陆家通敌的嫌疑便很难洗清。
  眼前这些织经司的密探则是计划的最后一环,掐准时间差将商队截住,在陆沉逃走的同时找到那封密信,如此一来便基本可以坐实陆家的罪名。
  只不过……陆沉仍然认为此事有许多蹊跷之处。
  想要钩织出这等阴谋,仅凭一两个人的力量很难做到,因为盘龙关都尉宁理和眼前这位织经司察事顾勇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权力系统。
  幕后之人费心筹谋,难道只为对付一个并无朝廷大人物庇护的商贾?
  换而言之,具备如此能量的大人物,若只是想要对付陆家本不必这样麻烦。
  其次,这个局虽然环环相扣,但在陆沉看来仍有很多漏洞,以及逻辑上不通顺的地方。比如宁理已经带人查过一次,陆家若真是北燕细作,怎么可能还放任那封信留在马车里?
  顾勇偶然转回目光,见到陆沉神游物外的模样,不禁暗道这个年轻人属实心大。
  然而搜检已近尾声,部属们始终不曾有所收获,最后只剩下陆沉的马车。
  顾勇心里惊疑不定,看着属下们将那辆马车里里外外仔细搜完,其中一人近前垂首道:“大人,没有任何发现。”
  顾勇登时怔住,扭头望向陆沉,只见一双平静的眼眸望着自己。
  第6章 【天真懵懂】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前方,广陵城已然在望。
  对于南齐和站在北燕背后的大景王朝而言,淮州通衢南北控扼江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元嘉之变以后长达六年的时间里,这里曾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惨烈的战争。
  而在淮州内部,南临衡江的广陵府又堪称枢纽要冲,尤其是近年来齐燕两国关系趋于平缓,商贸开始发达,这里便一跃成为仅次于南方永嘉城和北边河洛城的富庶之地。
  陆沉策马前行,观摩着面前这座雄阔的城池,目光落在光影斑驳的外墙上,感受到岁月流逝的沧桑与厚重。
  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陆公子年纪轻轻却颇有静气啊。”旁边传来顾勇不冷不热的声音。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顾勇的表情看不出半点称赞之意。
  搜检结束后,虽说织经司密探并未发现任何能够指证陆家通敌的证据,但是顾勇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
  好在他没忘记苏云青的叮嘱,在没有坐实陆家的罪名之前不可做得太过,因此带着一众属下和广陵府的官差,以保护的名义押着陆家商队返城。
  陆沉收回目光,平静地回道:“顾大人,草民虽不知织经司办案的流程,亦不解今日诸事因何而起,但陆家光风霁月并无不可告人之处,经得起朝廷的审查。草民相信问心无愧四字,更坚信织经司会依照朝廷法度行事。”
  顾勇微微一窒,旋即神情略显古怪。
  织经司作为南齐朝廷的衙门之一,当然不能目空一切自行其是,但他们遵循的并非朝廷法度,而是宫中天子的金口玉言。
  至于天子顾及不到或者不在意的时候,便宜行事这四个字便足以说明织经司的权柄。
  他不知该说这年轻人天真可笑,还是大智若愚用这种言辞来堵自己的口,最终只能淡漠地说道:“希望你稍后见到苏检校还能如此从容。”
  陆沉心念电转,从这位掌事的种种反应来看,他应该只是单纯因为没有收获而不爽,而非是这桩陷害的参与者。
  究其原因,顾勇和他的下属虽然神态倨傲,但对陆沉和商队众人还算克制,大体上走的是寻证查案的路子,没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严刑拷打。
  从离开盘龙关后,陆沉就有一种坠入漩涡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两天前找出那封密信时变得清晰,在方才孙宇的突兀出现后达到顶峰。
  更让他感到心情沉重的是,这个阴谋肯定不是单纯针对陆家,重重迷雾之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内幕。
  眼下他没有太好的法子破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与此同时对所有人都保持足够的警惕。
  想到这儿,他扭头对顾勇道:“顾大人要将在下带往何处?”
  顾勇言简意赅地说道:“广陵府衙。”
  陆沉不再多言,他从这个回答意识到事情应该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势。织经司地位超然不假,但是总不会在文官的地盘上弄出血腥的场面,这个特权衙门还没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此刻众人已经穿过北门进入广陵城,陆沉暂时放下心中的忧虑,沿途打量着这个时代的风貌。
  广陵历史悠久,最早能追溯到上古时期,大约七百多年前落成城池。此地虽然位于衡江北岸,但是风土人情与南边隔江相望的忻州几近一致。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一横一竖两条主街将内城大体上分为四片区域,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宽敞整洁。两条主街之外,其余道路大多是土路,每逢梅雨季节便会一片泥泞,间杂着家畜粪便,行走时泥溅腰腹。若是久晴天气,则风起尘扬颠面不识。
  纵如此,广陵城凭借两条主街便能胜过这世间绝大多数城池,堪称这个时代极高的城建水准。
  广陵作为商贸之都,北城更是群商汇聚,乡绅富族尽皆在此。
  陆沉一路行来,只见街衢洞达,阗城溢郭。街上行人如织,车不得旋。道旁商铺鳞次栉比,极具特色的吆喝声渐次入耳。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无一不是鲜活的气息,仿若春天里青苍迭翠的画卷,将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徐徐展现在陆沉面前。
  府衙位于两条主街交汇处的西北方向,一行人来到此处时,周遭已经安静下来,不比先前的喧闹和纷杂。
  “陆公子,苏检校在里面等你。”
  顾勇淡淡地说着,目光扫向商队众人,又道:“至于他们,本官会带下去仔细问话。如果查明陆家与北燕细作无关,织经司自然会放尔等离去。”
  这句话仿佛是在回应陆沉进城前的那句感慨。
  陆沉拱手道:“还请顾大人手下留情。”
  他在两名织经司密探的引领下进入府衙,从侧面回廊步入后宅,然后在一间偏厅内见到了顾勇口中的织经司淮州司检校苏云青,然而却没有瞧见旁人。
  本该是地主的广陵知府詹徽不在,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陆通亦不在。
  这与陆沉的预计有些出入,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在这位苏检校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尚有稚气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雨,毫无疑问是一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一念及此,他收敛心神控制着面部表情,望向端坐于太师椅上的三旬男子,从容行礼道:“草民陆沉,拜见苏大人。”
  目光锐利,精悍且自信,这是苏云青给他的第一印象。
  苏云青同样在观察这个商贾之子,但见他容貌俊逸,神态爽朗清举,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张没有沾染笔墨的白纸,透着干净和单纯的气质。从他简短的言辞来看,这个年轻人显然有几分傲气,绝非其父陆通那种滑不溜丢的老货。
  一番打量下来,苏云青心里有了把握,指着左边下首的交椅,淡然道:“陆公子坐下说话。”
  陆沉道谢落座,腰杆挺直如凛凛松柏。
  苏云青浅浅饮了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陆公子可知本官为何要将你请来此处?”
  陆沉坦然道:“先前顾大人带着兵丁将鄙家商号拦在城外,然后从上到下搜检一番,说是怀疑陆家与伪燕细作有关联,商队里藏着陆家通敌的证据。不瞒苏大人,草民听到这话之后是一头雾水,不知织经司诸位大人为何会有这种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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